時代中的筆墨情
——濟南民進先賢綦際霖先生二則手稿賞鑒
綦際霖先生(1887—1969年),民進濟南市委會首任主委,卓越的山東教育家。他原籍東營市利津縣綦家夾河村,幼承庭訓,接受了扎實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畢業(yè)于山東省師范學堂理化科。舊時代的沉重現實,讓他始終懷揣一份愛國之心,勉力于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開啟民智,立人救亡,做出非凡的貢獻。
他曾先后在聊城省立第三師范學校、惠民省立第四中學長期任教,又受著名教育家鞠思敏相邀,三次來到正誼中學教學并執(zhí)掌校務,尤其日寇占領期間,抵抗奴化教育,保護祖國文脈,掩護地下同志,為之嘔心瀝血,勇毅機敏。后來先生又出任濟南第三中學校長,引領前行,是學校發(fā)展的奠基性人物。
可以說,終其一生,綦際霖先生都與祖國、人民一起,抱著教育救國的信念,在山東的基礎教育領域行出一片新天新地。而他也因此被委以重任,1957年就挑起了被譽為“老師黨”的民進濟南市委會的重任。
綦際霖家學淵源,自稱“書迷”,總是手不釋卷,更是酷愛書法,有著厚重的底子。生命浸潤,文以化人,平時樂于讀帖習字,寫得一手蒼勁渾樸的唐人虞世南的榜書,解放前濟南的許多店鋪匾額都出自他的手筆。于他,書法既是教化育人的日常工作,更是師友交流的本色性情。
世事滄桑,年代久遠,綦際霖存世的書法手稿很少。筆者在采錄訪談中,有幸得見兩種,其中既有文物的手稿,也有展覽的轉拍,內容各異,體式不一,俱能很好地展示先生的識見與品性,體現身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那種文化底色。特稍作解讀以呈同仁。

(正中五十七級同學錄題詞)山東省圖書館藏品 濟南藝術學校校史館復制
青衿受業(yè),臨別贈言,是學校歷來的一種薪火傳統(tǒng),綦先生所寫的《正中五十七級同學錄題詞》就是其一。有兩點需要說明,“正中”,即前文所言的“濟南正誼中學”。它始創(chuàng)于1913年,是當時濟南規(guī)模最大的私立中學,質量為上?!拔迨呒墶睋芯啃J返臐纤囆g學校何東明先生考證,應為1935年。
題詞的草書靈動灑脫,變化自然,氣韻貫通,有縱逸之態(tài),可當得起“一氣呵成”之譽。
正文如下:
人事苦幻變,光陰逝如箭。同硯三載余,切磋復鍛煉。煉如毛遂錐,處囊顯先見。煉如魯般技,刮木飛雙燕。學術博返約,明德正至廿。明德為在新,何必竟聚殿。舉世正披猖,列強爭備戰(zhàn)。眈眈虎視逼,有食難下嚥。助哉二三子,救國真可羨。有志事竟成,精衛(wèi)滄海填。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國破山河,神州陸沉,身為師長的綦際霖從時事出發(fā),語重心長地告誡正中學子,要立足救國,以精衛(wèi)填海之志努力,既要明了德行所系,在新在己;更要鍛煉本領,受命不負??梢韵胂螅绱说难赞o,如此的情感,噴薄而出,接受贈言的學子內心所涌動的奮斗情懷,所高揚的殺敵意志,何其有力!這可當是另外的一首《畢業(yè)歌》,“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今天讀起來,字里行間,猶能感受到綦先生對后輩的殷切期待與奮發(fā)之情。
另外,五言排律的行文,敘寫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延展,由學業(yè)精進,再到品性修為,進而至于讀書救國,正是為師者的諄諄之切。同時,作者嫻于用典,毛遂自薦、錐處囊中、魯班刮木等都更豐富了文本的表現力。而內蘊的格律要求,比如韻腳選擇上,是特意以去聲“霰”韻收束,讀來短促、急切并高亢,因聲求意,更加提高了情感的濃度與烈度,如同戰(zhàn)鼓和驚雷,充滿危機意識,警醒著青春學子要行動??梢哉f,綦際霖的這篇《正中五十七級同學錄題詞》,是山東教育史上一份珍貴的文化“樣本”,散發(fā)著鮮活時代的氣息,充分彰顯了一位老教育者憤時愛國,激勵后輩的懇切告誡和真摯情懷。

綦際霖對聯 藏于利津博物館
筆者在利津博物館采訪中,經趙文靜館長介紹,得見綦際霖先生民國年間的一副對聯,生宣紙質,行書手寫,品相完好,墨色留存,只是邊角輕微磨損。聯長150厘米,聯寬37 厘米。聯語是:宋廣平有梅花賦,杜少陵無海棠詩。上聯右側署“子和弟臺之正”,下聯左側署先生名與字,款后鈐朱印兩方,為名章。
聯語出自陸游的《六言雜興九首·其六》,“廣平作梅花賦,少陵無海棠詩。正自一時偶爾,俗人平地生疑。”這是一個很有趣味,涉及藝術形象、審美定式等包蘊豐富的話題。
詩章用典以興。宋廣平即唐代名相宋璟,以剛正不阿、敢于直諫聞名,所作《梅花賦》以梅花為喻,贊其“獨步早春,自全其天”的品格。杜少陵即杜甫,卻未見專門詠海棠的詩篇。有人從海棠產于巴蜀,花相柔弱等角度來釋,認為與杜甫經歷和心性不合。
陸游怎樣看呢?“一時偶爾”,“俗人生疑”。他獨出機杼,認為宋璟寫梅花、杜甫不寫海棠,本質是“偶然”——因時情境、心境觸發(fā),正如王國維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而非預設的“符號對應”。換言之,他反對匹配所謂的“意義關聯”,強調應該回歸創(chuàng)作的本真,文人與意象的呼應是“情之所至”,而非“理之所規(guī)”,這是他的寫作立場所在了。
以物寄情,從來不在于物的本身,而在于它能否成為精神世界的“代言人”,能否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中承載起個人的理想和表達。
陸游自己的詩歌,即便如宋詩看重“理”,但也更強調“趣”與“真”,他的審美覺醒,以及遠超俗流的寫作自覺,正是直到今天,陸詩為大眾接受喜歡的緣由之一,生命中發(fā)現“偶然”,才能守護“本真”。放到今天的讀寫,誰又能否認是對意象體系和符號闡述過于看重的一種提醒呢?它仍然具有借鑒的價值。
以聯贈人,一是要適應接受的對象,二是要體現自己的意旨,這樣雙方互動,才見得領會,尋得默契?;氐綄β摫旧恚疾祠腚H霖將這二句為內容來寫,就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先生深味傳統(tǒng)文化的真諦,“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藹然君之風。在他的內心是接受并欣賞這種本色表達的。
“宋廣平有梅花賦,杜少陵無海棠詩?!彼饺碎g的筆墨交流,其實更見得赤誠的心地。而這副對聯,當是綦先生數十年詩情浸染,文氣流暢地自然展開,不迷失自我,不趨同而行,依然保留一份深刻和自得。就如同他做教育,是有國家、有溫度,有成長的真教育,真生活。
文如其人,近百年之后,當我們賞讀這副對聯,它的文氣與書藝天然相融,上下聯布局勻稱,字距疏密得當,墨色濃淡相間,行云流水一般,流暢靈動,緩急有致,如“杜”“宋”等字起筆收筆極具頓挫感,提按分明。眼前似乎就顯現起際霖先生的身影,端莊穩(wěn)重,儒雅從容,從時代的背景中走來,風雨一路,儒風不減,站在今天的校園中向后學者發(fā)聲。
筆者還曾在濟南市檔案館,經呂冬梅同志的幫助,查詢到綦際霖在五十年代人民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手稿,豎行繁體,以鋼筆書寫,雖已屆老境,書法上不似壯年有力,但依然保有風骨,筆勢流動,銜接有度,自成一家。里面對社會主義建設大發(fā)展的欣喜之情,躍然紙上。建言獻策,耿耿可鑒,都發(fā)乎真誠和本心,老一輩民主黨派領導的風格令人感動,也更值得學習。
置身于AI與互聯網時代,電光火石,信息飛轉,許多都在電子的世界中存留了。然而,傳統(tǒng)的文化質素,如書法,人書體一體,依然可以沉淀下來,向舊而新,生成蓬勃的力量。因為在其中,作為后來的解讀者,用心用情,一定可以重新觸摸那些遠去的身影,叩問與緬想,鏈接起文化生命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