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倫書法

釋文：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林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自古以來，文人學者總與美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歷史上的很多文人，如蘇軾、李漁、袁枚、倪云林、曹寅、曹雪芹等，不僅擅長烹制美味佳肴，還將其形諸文字，輯錄成食譜，廣為流傳。即便如魯迅，在他少年時代所寫《戛劍生雜記》中，也曾津津有味地提及數(shù)種菜肴。魯迅是能下廚治饌的，川島回憶魯迅在廈門做過一道干貝燉火腿，由此感嘆“魯迅先生對此道也有研究”（《和魯迅相處的日子》）。

　　對馬敘倫先生，世人多知其為教育家、政治家，擅長古文、詩詞、書法，殊不知他還是一位美食家。

　　我沒有見過馬先生，只和他的后裔有過交往。馬敘倫（1885-1970）字彝初，后改夷初，號石翁、寒香，晚號石屋老人，浙江杭縣（今屬浙江余杭）人。他年輕時即追隨孫中山先生，曾參加南社，編輯《國粹學報》《大共和日報》等，為當時士林之俊彥。民國初年，馬先生到北京大學任教，講授老莊哲學，他對儒、道、釋諸家兼而通之，著有《莊子義證》《說文解字六書疏證》等。1922年，馬先生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同年9月任王寵惠內(nèi)閣教育部次長；1927年，他任浙江省政務委員兼民政廳廳長，次年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其后多處于政務和教學相交替的狀態(tài)。

　　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因反對專制奔走呼號，發(fā)起成立中國民主促進會，遭當局嫉恨，在南京下關(guān)車站被特務毆傷，引發(fā)輿論嘩然。周恩來赴醫(yī)院慰問時，他握住周恩來的手，說：“中國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保ń饹_及《轉(zhuǎn)折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其實，這不是馬先生第一次被毆傷。早在1921年，北京六十多所學校的教職員工發(fā)起“索薪運動”，時任高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主席的馬敘倫6月3日與李大釗等赴總統(tǒng)府請愿時，就被總統(tǒng)府的馬隊毆傷。此前，袁世凱復辟稱帝，馬先生憤然離職而去，一時有“掛冠教授”之譽；“三一八”慘案后，他又與魯迅等人被北洋政府通緝……毛澤東主席對馬先生的道德文章頗為推崇，進北京后曾親自登門拜訪。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政務院政務委員、文化教育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高等教育部部長，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1950年任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委員會主席，1965年任政協(xié)第四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

　　馬先生的信仰誠如他自己所云，是為社會“生死不計”，但他的興趣又是多方面的。從他早年出版的兩本隨筆集《石屋余瀋》《石屋續(xù)瀋》中可以看出，他擅長烹制美味佳肴，是一位美食家。

　　聽老輩人講，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北平餐館的食譜中有三道以當時名人命名的肴饌——趙先生肉、張先生豆腐、馬先生湯。這道“馬先生湯”便是馬敘倫先生所創(chuàng)。當時北平的中山公園內(nèi)辟有茶座，分東、西兩路，東路為來今雨軒，西路為春明館、長美軒、集士林、柏斯馨，皆是社會名流茗談雅集之處，匾額均為名人所題，如來今雨軒，先后由徐世昌、郭風惠、趙樸初題匾。長美軒靠近西面大路，馬先生經(jīng)常光顧，那里的名點有三鮮蒸餃、火腿包子、雞絲面等，菜肴和零星小賣頗有名氣，顧客以知識界、教育界人士居多。由《魯迅日記》可知，魯迅數(shù)次于此飲宴，朱自清、林徽因、朱光潛等人也曾光顧。馬先生認為長美軒的菜燒得好，但湯不甚佳，便將自創(chuàng)的“三白湯”的制作方法告訴廚師，廚師仿制后將其命名為“馬先生湯”。顧客對“馬先生湯”多有稱譽，時日一久，便成了長美軒的鎮(zhèn)店名肴。

　　何為“三白湯”？“三白”者，白菜、嫩筍、豆腐也，均為白色之物，故名。這道湯的食材看似簡單，做法卻十分復雜，不僅主料要選最好的，還要配上雪里蕻等二十多種佐料；用料考究，味道才鮮美。馬先生在《石屋余瀋》一書中說：“此湯制汁之物無慮二十，且可因時物增減，惟雪里蕻為要品……”看來佐料中最重要的當屬雪里蕻。至于豆腐，馬先生認為“杭州之天竺豆腐，上海之無錫豆腐，皆中材”，北平的豆腐“亦不佳也”。他還認為“此湯在杭州制最便，因四時有筍也”。

　　據(jù)說長美軒仿制的“馬先生湯”已經(jīng)很鮮美，但比馬先生親手調(diào)制的“三白湯”仍遜一籌，其中的奧秘，恐怕在火候的掌控和佐料的搭配上?！榜R先生湯”出名后，馬敘倫先生曾云“其實絕非余手制之味也”，看來連馬先生自己也覺得這與他親手調(diào)制的湯存在差距。如今，長美軒不復存在，自然也就沒有“馬先生湯”，世人亦不知當年這道“十客九飲”的鎮(zhèn)店名肴。我認識兩位老先生，一位是張中行先生，2006年以九十八歲高齡故去，他在《負暄瑣話》一書中曾談到“三白湯”，但他沒有品嘗過。另一位是南社老人鄭逸梅先生，他一直住在上海，1993年以九十七歲高齡故去。我與鄭先生僅通函札，從未謀面，他在《南社叢談》一書中也談到“三白湯”，不過他也沒有品嘗過?？梢姶藴氖⒚麄鞅榇蠼媳?，稱為“廣陵絕響”，并不為過。

　　雖然馬先生是美食家，但據(jù)鄭先生回憶，他平生最愛吃大蒜燒豆腐，并云：“色香味三者俱備，但又價廉物美，大快朵頤。”據(jù)說他還擅長蒸草魚、蒸白菜之類，惜乎已湮沒無聞。

　　馬先生不僅擅長烹制美味佳肴，他的興趣和余事還有書法、詩詞等，皆可稱家。我記得他在新中國成立后只出版過一本《馬敘倫墨跡選集》，選集中收錄的多是馬先生五十歲到七十歲的自書詩，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印刷廠線裝影印，印數(shù)極少，當時得者足可慶幸，現(xiàn)在是“可聞不可見”了。我只有馬先生后裔所贈1985年重新出版的平裝本，由沈尹默先生作序。馬先生的小楷讀之確如唐人寫經(jīng)，無怪沈先生有“世冠”“墨妙”之譽。他對自己的書法也頗為自負，嘗云“環(huán)顧宇內(nèi)，尚無敵手”；對古人書法，他亦很少許可，如評趙孟頫：“除側(cè)媚之處無所有?！逼鋵?，馬先生的書法自幼便有根基了——在杭州讀私塾時，同窗比賽書法，他被評為第一。

　　馬先生的行止頗莊肅，加之中年開始蓄須，愈顯老氣縱橫。黃裳先生曾說他“衣貌有味”，是否“望之儼然”？馬先生極喜杏花，在北京居住時，每逢仲春，他必去大覺寺暢游，必賦詠杏花詩，詩句優(yōu)雅可誦，有清麗之氣，如“山中莫道無春色，門外家家有杏花”“移來小宋尚書宅，染得環(huán)山十里紅”“風景依稀似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只少杏花香”等。

　　雖然馬先生做學問一絲不茍，平日里行止莊肅，但他在北京大學講課時，學生們并不懼怕他。有這樣一則趣聞：康白情上課經(jīng)常遲到，馬先生嚴詞詰責，康白情辯解因居所太遠無法及時趕到。馬先生加重語氣道：“你不是住在翠花胡同嗎？僅隔一條馬路，三五分鐘即可到達，怎能說遠？”康白情卻回答：“先生不是講哲學嗎？彼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先生不以為遠，而我以為遠哩?！泵鎸θ绱私妻q，馬先生無言以對，但也不以為忤。不過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異常認真，如上世紀四十年代參加民主運動時，面對特務的威脅，他不改其志，將生死置之度外，令人敬佩。馬先生有詩：“大劫滄桑小劫灰，我于余事不回頭?！?/p>

　　他還有一件遺澤后世的立言，值得銘記：1949年9月25日晚8時，毛澤東、周恩來在中南海豐澤園召開有關(guān)國旗、國徽、國歌、紀年、國都問題的協(xié)商座談會。當時馬先生任國旗、國徽、國歌方案小組的召集人，他提議：“新政府就要成立了，國歌目前一下子制不出來，是否可用《義勇軍進行曲》暫代國歌？”雖然存在不同意見，但這個提議獲得多數(shù)參會人員的認可，遂提交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表決通過。至1982年，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根據(jù)眾多代表的提議做出決議，恢復《義勇軍進行曲》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中華兒女不會忘記國歌的詞作者田漢和曲作者聶耳，自然也不應忘記馬敘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