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彥:那些音樂學觀點洞若觀火

發(fā)布時間:2023-12-13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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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位重要人物去世時,有時人們會使用“他的去世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這樣的話。著名的美國音樂學家理查·塔拉斯金于2023年7月1日去世時,便可以看到這樣的表述。

  在音樂學的研究越來越融入生活的當下,一位音樂學(音樂理論)研究者的存在意義是什么?繼續(xù)探索那種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理解的研究,還是努力將高深的音樂研究融入“大文科”的話語體系?如同塔拉斯金在他的全部著述中所明示的那樣,音樂學并非一個有天生壁壘的學科,音樂學的研究成果應該被所有喜愛音樂和喜愛人文學科的讀者所接受——即便你不是一個喜愛聆聽音樂的人,但只要喜歡閱讀,也會喜歡上音樂學研究的那些文字。這種頗有平民哲學意味的觀念,使得塔拉斯金在其全部研究中呈現(xiàn)出強烈的對權威的批評。因此,我們是否還應該把他視為“終結者”?或換一種表述,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塔拉斯金是否會愿意將其追認為“終結者”?

  這是我提出的疑問,但每位讀者應當不難感受到我的否定語氣。我學習了塔拉斯金經(jīng)常采用的文風——看似在陳述,但言語間的導向性昭然若揭。閱讀塔拉斯金,給我們帶來的是痛苦與歡樂的并存。痛苦的是閱讀的過程。他艱深的文字隱藏著各種隱喻和反諷;令人歡樂的是他文章中無處不在的洞見和“吐槽”。

  就從塔拉斯金的吐槽說起吧。在他去世時,《紐約時報》的文章中已經(jīng)對他有了幾個明確的形容——“好爭論”“存心找碴”;我國學者對其也有各自不同的描述,如四川音樂學院何弦的“成問題的塔拉斯金”和上海音樂學院徐璐凡的“好看的塔拉斯金”。如此,再多一個“愛吐槽的塔拉斯金”也無妨。

  吐槽大人物,塔拉斯金選擇了從現(xiàn)代音樂的開山鼻祖阿諾德·勛伯格開始:“簡而言之,圍繞這位作曲家名字的喧囂總會令他的音樂相形見絀?!毖酝庵馐?,勛伯格的擁戴者們在其授意下不斷豐富著對十二音技法的解讀,而可惜的是,勛伯格的音樂在美國演出得實在太少,他的作曲理論卻大行其道,以至于他的“鐵粉”、作曲家塞欣斯不得不竭力地“圓”這個問題。

  塔拉斯金一眼看穿其中的荒唐:“問題是,塞欣斯是一位作曲家,而不是聽眾——他雖然沒有像勛伯格那樣備受公眾關注,卻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彼又f道:“1985年,多納爾·赫納漢在《紐約時報》上為塞欣斯寫的訃告中引用了一位作曲家同行的話:‘除了公眾,每個人都喜歡羅杰·塞欣斯’,他陰郁但準確地補充說,塞欣斯‘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專業(yè)和學術圈子之外,他的作品幾乎沒有得到認可’。這樣一位作曲家,無論他的初衷多么善意,能成為非專業(yè)聽眾的向?qū)?,無論公眾有多愿意?!?/p>

  塔拉斯金和盤托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藝術中唯一合理的贊美或譴責的對象是創(chuàng)作質(zhì)量本身。而對于那些無視觀眾的作曲家,塔拉斯金首先提到了瓦格納,他引用了馬克·吐溫的話:“瓦格納的音樂比聽起來更好?!边€引用了柴可夫斯基的吐槽:“以前,音樂是為了取悅?cè)藗?,現(xiàn)在他們被折磨和耗盡精力。”

  他為什么要吐槽,是性格使然還是歷史使命使然?吐槽是針對人嗎,還是針對這些“人”所代表的時代?如果是,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塔拉斯金挑戰(zhàn)的是權威的思維。他向舊有的僵化的傳統(tǒng)發(fā)起進攻,同時他將批評的范圍從作曲家擴大至理論家。他認為問題的主要根源在于音樂的自律。因此,他“扒”出了黑格爾及其在音樂上的“代言人”弗朗茲·布倫德爾,前者認為:“音樂的價值可以最好地衡量為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自身時代進化的綜合,并指明了通向下一個時代的道路。作曲家的價值在于,他們的行為推動了音樂材料中內(nèi)在的傾向,使之朝著進一步自主進化的方向發(fā)展?!焙笳哒J為:“音樂家的首要義務不是對他們的聽眾,而是促進藝術朝著自治和統(tǒng)一的‘進化’進步,為了這個目的,任何犧牲都是合理的?!弊罱K,塔拉斯金斷言:“屈從于創(chuàng)作者的謬誤是這種黑格爾化音樂史的直接結果。”

  上述文字只能算是一篇讀書筆記,是我閱讀塔拉斯金《屈從創(chuàng)作者意圖的謬誤》一文的一些摘記。但是,塔拉斯金洞若觀火的思想會給音樂學研究帶來哪些反思?塔拉斯金如此激烈的文風所要喚醒的是什么?

  作為平民哲學的實踐者,看起來塔拉斯金挑戰(zhàn)的是勛伯格、塞欣斯等一干作曲家以及自律論美學根源的黑格爾和布倫德爾,是對居于音樂金字塔頂端的“權威”的鞭撻,但他實際是在挑戰(zhàn)一種森嚴的等級,挑戰(zhàn)現(xiàn)代性——他并非要打倒現(xiàn)代性,而是要讓我們看到其中被長期忽視的問題,平等關注作曲家之外包括觀眾在內(nèi)的所有群體的聲音,并且更多考慮如何從僵化的權威界域中“逃逸”出來。塔拉斯金對權威的挑戰(zhàn)是在實踐著自尼采以來的生命哲學,他提醒我們要關注蕓蕓眾生。

  因此,塔拉斯金必然反對精英。然而,他本人因具有巨大影響力的著述而不可避免地成為時代的精英;或許塔拉斯金早已意識到,只有成為一個時代的“精英”,通過不斷論戰(zhàn),才會在這個多元的世界中讓所有音樂的乃至文化的研究者特別是接受者意識到,我們的世界有多么多元。

  我想,“知識分子”的定義其實對他更為合適——他把自己的思想與愛都奉獻給了音樂,但他更是一位真正地將音樂融入大的人文學科或是用人文學科的思維做深入研究的音樂學者。正如他在一次演講中所說的:“如果未來的音樂史學家不再那么主張自律,不再對跨界感到畏懼,而我的工作對這一轉(zhuǎn)變有所貢獻的話,我將會含笑九泉。”正是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讓塔拉斯金實現(xiàn)了他的人生理想。塔拉斯金也一定不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者,他在用他的勇氣為從事音樂學研究的人開路——這依然是塔拉斯金用其全部著述告訴我們的,即對習慣性思維的不斷反思,這也正是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所應具有的良知和一種學術道德的底線。

  真正的知識分子,需要在正視并不恐懼自身不足的前提下,獨立思考、不畏權威,走出一條挑戰(zhàn)自身生命意志的學術道路,甚至在每一次人生的輝煌時刻親手將自己打倒,讓自己從頭再來,做一位永遠保持希望和努力的勇者。

 ?。ㄗ髡呦得襁M上海音樂學院支部副主委,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音樂分析教研室主任)

作者:鄒彥
責任編輯:葉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