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蕭乾看望冰心瑣記

發(fā)布時間: 2023-11-22
來源: 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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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心老人在93歲時,與她親切地呼為“餅干”的蕭乾先生一起擔任由中央文史研究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共同主辦的《世紀》雜志編委會主任,她晚年的這個榮譽性職務,關心或研究她的人士可能關注不多。我因參與創(chuàng)辦《世紀》,算是一個知情者,特別有幸的是隨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蕭乾先生看望冰心老人,見證了兩位文壇巨匠老驥伏櫪的精神狀態(tài)和姐弟情深的溫馨一幕。

(一)

  1993年1月30日,國家新聞出版署批復同意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主管并主辦的《上海文史》自7月起更名“世紀”,由原季刊改為雙月刊,主辦單位改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與中央文史研究館兩家共同主辦。2月3日,我與同事謝震林就奉王國忠館長之命,赴京與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王楚光商談共同主辦《世紀》事宜,開展組稿工作,并向應蕭館長之邀,慨然答應擔任《世紀》編委會主任的冰心匯報刊物的籌備工作。

  《世紀》籌備初期,對編委會主任的人選,蕭館長先是誠邀錢鍾書,在錢老婉拒后,他就恭請尊稱為大姐的冰心,與他一起擔任編委會主任,主編則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長王國忠兼任。關于此事的詳細經(jīng)過,我多年前已在懷念蕭館長的文中有詳細交代,在此不贅述了。

  2月6日,恰值癸酉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那天下午2點半,我與謝震林先到復興門外的蕭館長家,然后一同前往冰心家。冰心老人寓居中央民族學院教工宿舍樓,與女兒吳青住一起。冰心住二樓,印象里就是大學里常見的多層老式宿舍樓。84歲的蕭館長由謝震林攙扶登樓,我緊隨其后。走上二樓平臺,蕭館長在門前站定,習慣性地整整衣服后,就上前按響門鈴。傭人出來開門,冰心的女婿陳恕也來迎候。文壇圈里大家都知曉,蕭館長與冰心素以姐弟相稱,一個叫大姐,一個呼“餅干”。陳恕見蕭館長就親切招呼,他也認識以前登門為其岳母拍過肖像的謝震林。他說老人在里屋呢,請我們進去。我第一次來,跟在后面,只見冰心端坐在臨窗的書桌前。還未等我跨進里屋,就聽到蕭館長親切地叫冰心“大姐”,并趨前俯身緊握冰心大姐的手,冰心也十分親熱地喊著蕭乾“餅干”,并親吻“餅干弟弟”的臉頰。我毫不夸張地說,當時我清楚地聽到那體現(xiàn)姐弟情深的親吻聲。此時,蕭館長仍握著冰心大姐的手,向大姐熱情問候以表敬意和思念。隨后,蕭館長在冰心左手邊的凳子上坐下,姐弟倆好像是久別重逢,孩子般地急切交談起來了。陳恕見我和謝震林站著,就招呼我倆也坐下。一會兒,保姆就為我們端上了茶水。

  先說一點對冰心居室的一些印象。屋子不大,是書房兼臥室,陳設極其普通,家具都略顯陳舊,特別是臨窗的大書桌(兩張書桌并一起),臺面斑駁。如果撇開一些特定元素的陳設,我覺得置身其間,很難想象這是一位享譽海內(nèi)外的文壇巨匠的居室??赡転槭估先朔奖闫鹨姡瑫郎衔锛臄[放有些亂,但一盆綻放的水仙花和窗臺上像是茶花的綠色植物使得滿屋生輝。冰心就坐在書桌前的黑皮的太師軟椅上,背后是兩只并排的書櫥,書桌對面靠墻也是書櫥,里面放著一張很大的冰心肖像,十分顯眼。后來據(jù)吳青說這張照片是《人民日報》的記者拍的。書桌右邊靠墻擺放著主人的床,四壁空余處掛著字畫和老照片。

  我們剛坐下,冰心就招呼“餅干弟弟”吃餅干?!澳阋獊?,我叫吳青為‘餅干舅舅’準備餅干,”她還指著對面書櫥上的餅干箱說,“這餅干誰也不能動,是專為你準備的。”她說話的語氣很調皮,也很有幽默感。蕭館長笑瞇瞇聽著大姐的關照,沒有客氣推辭,就拿起放在精致小碟中的餅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冰心也不忘招呼我們一起吃。

  蕭館長一邊吃著餅干,一邊與冰心聊天。冰心像獻寶般開心地對蕭乾說:“餅干,你今天來我要送你一份遺產(chǎn)?!蔽衣牭健斑z產(chǎn)”一詞,一怔,心想冰心老人究竟要送什么東西給蕭館長??!怎么說是“遺產(chǎn)”呢?正在疑惑之際,就聽冰心叫女婿陳恕將一個木盒子拿到桌子上。原來是一個碩大的硯臺,是去年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贈送給冰心的生日禮物。這方硯臺足有尺把長,很沉,硯邊雕有五條龍。硯臺背面刻有“冰心老人九十二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旁邊還刻有一個篆文的“壽”字。蕭館長欣然接受冰心大姐的饋贈,說了句令大家都笑出聲來的話。他說:“我以后要把它送到現(xiàn)代文學館去。”他剛接受“遺產(chǎn)”,還沒有享用,就為它想好了歸宿。

(二)

  蕭館長吃著餅干與冰心交談一會,就言歸正傳,告訴她帶我們登門看望的來意,說:“今天,你當主編的那份雜志,兩位副主編來看你,向你匯報?!闭f畢就起身讓座,示意謝震林坐到冰心身邊來。

  謝震林遞上一份《世紀》的介紹,是主要欄目設置,冰心就戴起老花眼鏡認真看了起來,一邊聽著介紹。當她聽到“世紀特稿”刊登重大社會歷史題材的文章時,馬上笑言道:“我可不能寫大文章,只能寫小文章。”說著還用手比劃一下,表示就那么一點點的小文章。但她沒有拒絕,又謙虛地說:“看看我能寫什么?”蕭館長馬上接口說:“寫個‘自言自語’的欄目吧。”冰心聽了笑著表示同意。大家也為兩位老人調侃式的話笑了。后來冰心轉換話題,這樣蕭館長又坐回原位,繼續(xù)跟冰心介紹《世紀》。他為了讓冰心聽得清楚,就將身體靠近她,有時幾乎對著她的耳朵說話。

  冰心非常開心地告訴蕭館長:“最近香港發(fā)了我的一篇文章,標題叫‘國寶’,我不是成了‘大熊貓’了?!彼倪@番話又引得大家開懷大笑。

  此時,謝震林插話說:“我給夏衍先生拍照,他也說你來給‘大熊貓’拍照?!庇纱耸贡恼勂鹚c夏衍之間的一則趣事。她說:“我和夏衍是同世紀的,他比我小,開始他說比我小十二天,其實一查他比我小二十六天。夏衍說,我比你小就可以了?!钡膮s認真地說,那不行,我是分秒必爭??!冰心的風趣幽默,又使大家笑起來了。

  蕭館長告訴冰心,去年夏衍在報上發(fā)了一篇談足球的大文章??赡鼙臎]有聽清楚,蕭館長又提高嗓音提示道:“談足球,踢的足球?!边@下冰心聽明白了,就像孩子一樣開心地說:“哦!我喜歡看體育節(jié)目,只要有中國隊。不過,我更喜歡看女排,還有乒乓、羽毛球等?!笔掟^長接著說:“那你喜歡看鐵榔頭郎平了?!边@時,冰心沒有回答,卻一本正經(jīng)地問蕭館長:“你知道郎平是滿族人嗎?”蕭館長搖搖頭說不知道。于是冰心談起了滿族有八個姓,一一道來,但蕭館長聽后仍說我不知道啊!這惹得她不客氣地批評起蕭館長:“那說明你還是沒知識。”蕭館長對大姐的批評,笑顏以對,說:“我是蒙古族,我對蒙古族的姓也不了解?!甭犑掟^長說蒙古族,她可高興啦,說:“我特喜歡蒙古包,在蒙古包睡覺,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太美了?!闭f話時顯露出一副小孩的天真模樣。

  兩位老人談到年齡和生死。冰心對生命逝去表現(xiàn)出格外的坦然和豁達,有散文名篇《談生命》。那天她感慨地說:“人死如燈滅,這句話說得最好了?!钡掟^長似乎并不完全認同冰心的想法,有點兒一本正經(jīng)的反應,說:“你是我的世紀大姐,我們都要迎接21世紀呢!”冰心聽了笑笑,表示贊同“餅干弟弟”的話,沒再說帶有沮喪意味的話了。后來我才了解到,冰心早在90歲時就立了遺囑,期待“讓我安安靜靜死去”,交代好了身后事,其中把絕大部分“身外之物”捐贈社會,令人敬佩!

  冰心女婿陳恕站立一旁陪著我們,熱情、和善,面帶微笑,偶爾也插話。待外出的吳青回來,兩位老人交流的氣氛更加歡快,笑聲不斷。率真爽朗的吳青有著其母的遺傳基因,也充滿愛心,敢說真話??吹贸霰膶伪本┦腥舜蟠聿⒄J真履職的女兒是很欣賞的。她笑著跟我們說了女兒競選人大代表的故事。她說,女兒單位對其敢于積極建言很有看法,在選舉時希望另一位候選人當選,可選舉的結果,吳青獲得了百分之八十的選票。說畢,她又爽朗地笑出聲來。

  蕭館長問冰心:“你是否知道吳祖光在打官司?”冰心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就湊近身子向冰心作了一番介紹。她非常認真地聽著,最后不以為然地說了一句:“現(xiàn)在打官司多了?!笔掟^長卻面帶憂慮地說:“關鍵是陪不起??!”冰心沒有再接蕭館長的話茬,轉而說:“吳祖光和新鳳霞來看過我?!笔掟^長用驚奇語氣說:“新鳳霞也來了?”“是她兒子背上來的。我和他們的關系不錯。新鳳霞真不容易。她寫了那么多東西,可貴的都是自己感情的流露?!北脑谫澷p新鳳霞寫出真情實感的文章之余,提到了一位大家熟悉的德高望重的老友,為她有時在公開場合的言不由衷深表惋惜。蕭館長此時為自己解嘲,像是開玩笑道:“我開會經(jīng)常缺席,有時到了坐一會就走,虧得不點名啊!”

(三)

  冰心愛貓,名聞文壇。她家的貓常常成為人們記錄的對象。她背后的書櫥中擺放著各種玩具貓,還有貓的照片。有趣的是那天我見識了她心愛的兩只貓咪。據(jù)吳青介紹,家中的兩只貓咪,媽媽特別喜歡那只叫咪咪的貓。我們關心兩只貓是公的還是母的,吳青說它們都是“太監(jiān)”。正談論貓咪時,只見一身雪白的咪咪在房門口探頭向里張望。吳青就朝它喊道:“咪咪,咪咪,過來,到姥姥那兒去?!蹦秦埬苈牰嗽挘朴频刈哌M來,走到書桌邊,聽著吳青的指示,“嗖”的一下跳到書桌上,又緩步走到冰心面前,站著不動了,似乎在等候主人的安撫。這下冰心可高興了,她示意女兒將放餅干的碟子挪開,撫摸起咪咪,還向我們介紹說:“這只貓九歲了,昨天剛過生日,我還給它備了一只蛋糕呢?!闭斘覀?yōu)檫溥渫ㄈ诵远@奇之際,另一只叫貝貝的貓?zhí)筋^探腦出現(xiàn)在門口,吳青也招呼它進來,可它就是站在那里張望,沒有移動身子。聽吳青說,媽媽不太喜歡貝貝,它是二等公民,所以不敢進來。貝貝怕生人,咪咪就不怕。當我們問家中公民等級時,吳青笑著說,咪咪是一等公民,我們是二等(指她與丈夫),貝貝是三等公民。此時,兩位老人跟我們一起都笑了,開懷的笑聲在屋中蕩漾。

  冰心笑意盈盈,神秘兮兮對蕭館長說:“最近我收到了一筆稿費,請你猜猜,有多少?”她生怕這個問題難度太大,又補充提示:“往少的猜?!笔掟^長聽著冰心出的難題,疑惑了,顯出無能為力的神態(tài),說:“怎么猜?。 北暮盟乒膭畹卣f:“你就往少的猜?!苯Y果蕭館長自然猜不準了。當我們最后得知稿費只有三元時,大家都愣了。倒是冰心的一句話又使場面活躍起來,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稿費,誰寄的?!标愃「锌卣f:“現(xiàn)在文章的稿費很低。倒是寫幾個字,幾百,甚至上千。”蕭館長補充說:“現(xiàn)在文章稿費一般也就30至50元一千字?!?/p>

  記得蕭館長與冰心剛見面,冰心就向我們說“餅干”是她弟弟為楫兒時的好朋友。這時她又夸贊“餅干”好,可愛。為此講了個蕭乾的可愛的故事。有天,他與為楫去乘有軌電車,當他倆看到電車頂上拖著的長辮冒出火花時,兩個天真的孩子恐被電死,趕忙逃走。冰心說到“餅干”和弟弟的窘態(tài),“格格”地笑了起來,蕭館長也樂了。我們真為兩位老人童心未泯的言談舉止而感動。

  冰心突然提起兒時居住的四合院,問蕭館長那老房子拆了沒有。蕭館長可能不了解房子的現(xiàn)狀,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大概那里蓋高樓了吧!”冰心沉默片刻,沒再追問。

  后來姐弟倆聊天的話題又轉到了長壽保健。冰心問:“你上次請我吃什么藥?”她說她一時記不清了。蕭館長一時犯難了,可能疑惑冰心怎么會提這個問題,就說:“不清楚啊!不過我不會隨便請你吃什么藥吧!”吳青此時親熱地對蕭館長說:“舅舅,你最重要的是要多曬太陽。”蕭館長沒有應承吳青的建議,抬頭朝窗外看了看陽臺,好像為自己在尋找借口,說了一句:“你們的曬臺比我家的大。”我順眼也看了看陽臺,從面積看,兩家的陽臺其實差不多大,只是蕭館長家的陽臺如同他的書房,東西特別多,給我留下了有些雜亂、灰蒙蒙的印象,而眼前的陽臺打理得整潔、舒適,此時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房中,暖意融融。我想,冬日里冰心每天沐浴著陽光的溫暖,一定利于她的身心健康,深知曬太陽的益處,故而有了吳青向蕭館長提的建議。

  蕭館長關心冰心的健康,盡管冰心對吃保健藥興趣不大,但他仍然向她介紹了好幾種保健品。冰心卻說:“前不久,有人送我兩只核桃,還刻有我名字。本來我也想送給你,作為我的第二份遺產(chǎn)。”蕭館長說:“這東西我有好幾副呢,鐵的、石頭的都有?!钡倪€是覺得她的核桃好,勸蕭館長接受她的“遺產(chǎn)”,還不忘揶揄一番:“唉,石頭、鐵的都難看?。 笔掟^長面對冰心的慷慨,連聲道謝,但他沒有再接受她的第二份“遺產(chǎn)”。

  離別時,姐弟倆還是同見面時一樣,以擁抱、親吻道別。我替蕭館長拿上了那只沉甸甸的硯臺。

  元宵節(jié)的夜,北京城的鞭炮聲不絕于耳,天空盡是閃爍的銀花。此時出差在外,別有一番滋味,加上沒有月亮,更多了一份遺憾。但我在燈下回想下午冰心、蕭乾姐弟會面、歡聲笑語不斷的場景,覺得那是人世間多么難得的溫馨的一幕。

  今年7月是《世紀》雜志創(chuàng)刊30周年,寫此小文,以紀念冰心和蕭乾兩位文壇巨匠。

  2023年10月于浦江之畔

作者: 沈飛德
責任編輯: 張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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