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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割稻子

發(fā)布時間:2023-11-02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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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小時的車程,看梯田。聽說還可以割稻子,心中踴躍起來了。

  不久之前剛剛去過郊區(qū)的一個村子,購買幾片漆畫的底板。因為租金便宜,許多小作坊轉移到村子里。駕車行駛在村中的曲折小徑,異樣之感揮之不去。陽光徹亮,綠樹婆娑,仿佛有風從屋角轉出來。但是,寂靜的村子仿佛一直沉睡,幾乎見不到行人。路邊一些兩層或者三層的磚房錯落起伏,如同干枯的硬殼,不像有人住在里面。離開村子之后回想一下,始終沒有看到田野。屋子前后幾畦小小的菜地,僅此而已。很久沒有看到大片開闊的稻田了。

  看梯田必須居高臨下。盤山公路將汽車帶到山頂,層層疊疊的梯田沿著山坡羅列下去。稻子正熟,金燦燦的梯田一圈一圈由綠色的田埂分割開。梯田背后的山坡上是綠樹,竹林,還有各種藤蔓與野花。大山仍在無聲地蓬勃,花開花落,歲歲榮枯,每一個季節(jié)換上不同的裝束。梯田周圍的一些樓房粉墻灰瓦,星羅棋布。桃花源般的小山村。詩情畫意,是嗎?這個時候,沒有人想得起耕種、施肥、干旱或者山洪以及稻種、畝產、人均口糧這些俗不可耐的問題。

  這些似乎是四十多年前的問題。那時我下鄉(xiāng)插隊,對付過山坡上的水田。地少人多,不能放過任何可以耕種的土地邊角料。陡峭的山坡平整出來的田地不過三四平方米,號稱“斗笠丘”。“斗笠丘”東一塊西一塊,無法摞成上下相聯的完整梯田。山泉將“斗笠丘”泡得冰涼徹骨。插秧的時候,農民叮囑要將裝秧苗的小木盆擱在田里。下田之際必須一只手撐在木盆里,否則會一下子在水田里陷到腰部。那時的詩情畫意在哪里?踩入稻田,赤腳陷入泥濘的那一刻,詩與畫如同受驚的鳥兒遽然而去。

  山村的一幢小樓居然藏著一個小小的民俗博物館,收集了若干農家的老物件。我曾經在鄉(xiāng)村生活,對于許多老物件卻似熟非熟。鋤、鐮、鏟、畚箕之類農具每日使用,木連桿聯結的磨盤只是見過。上前握住木柄推了幾下,轉動起來卻澀重得很。走廊的拐角一臺木制的煙葉加工裝置,沒有弄明白如何開動。鋸、斧、鑿、刨刀等等一套木工工具十分親切,鄉(xiāng)村木工曾經是我反復盤算的人生規(guī)劃。庭院中間擱一把威風凜凜的大鋸,大約一個人那么高,當年要有兩個木工分別握住鋸子兩端的手柄,俯仰推拉地鋸開一棵大樹。博物館收羅了兩架鄉(xiāng)村的雕花大床,油漆已經斑駁。做得出這種雕花大床,木工手藝已經很不錯了,至少不必再為吃喝發(fā)愁。與雕花大床配套的是雕花的梳妝臺與漆箱子或者藤箱子,似乎是大戶人家才能擁有的家具。柜子上擺放許多水煙筒,噗的一聲吹燃一根紙枚,呼嚕呼嚕吸起來,鄉(xiāng)村老一輩人的享受。我這個年齡的人流行吸紙煙了。鄉(xiāng)村那么多類型的盆盆罐罐,先前從未意識到。插隊的時候并沒有想一輩子定居鄉(xiāng)村,不會在乎各種盆盆罐罐的用途。那時的生活仿佛半是虛幻地漂浮著,朦朧的故事不會真實地展開,哪用得上這些塞在泥墻旮旯里的玩意兒。博物館的窗下擺放一頂紅布和竹篾構成的小轎子。當年哪一個家伙還敢指望,一頂轎子會給自己抬來一個媳婦?

  眾人在一幢貼著馬賽克的兩層樓農舍里吃午餐。八仙桌上的主菜是一盆鮮美的土雞,飼養(yǎng)場輸送給超市的雞肉沒有這種味道。一個生物學教授曾經對“土雞”這種概念不屑一顧。“飼料喂出來的雞分子式沒有改變呵”,教授有教授的道理。但是,口腔辨識出了鄉(xiāng)土的氣息。土雞漫山遍野地奔跑,啄食土壤中的小蟲,無形涌動的地氣貯存到雞肉之中,煮出來的雞湯香氣撲鼻。站在農舍前面的空地等待開飯,悠閑地看對過的山峰漸漸被云霧遮沒。這兒海拔七百多米。手背上突然尖銳地刺痛一下,野蜂蜇的嗎?腳下一叢紫色的野花在微風中抖動,肇事的小家伙大約已經躲進去。手背上很快腫起一個包,皮膚已經不適應土地的粗礪。

  午餐之后出了太陽,嘰嘰喳喳要下田割稻子。農舍的主人拿出幾把鋒利的鐮刀,帶領眾人沿著山坡的小石板路向下走。幾個拐彎處有些陡峭,得側著身體挪下去。農舍的主人臉色黝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一片田地上操勞,大約四十來歲吧。我有些驚奇的是,他穿一雙皮鞋下田,行走起來輕松自如。四十多年前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多數農民從未穿過皮鞋。草鞋與皮鞋象征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劃分。城市返鄉(xiāng)的農民舍不得脫下油光锃亮的皮鞋,就會被形容為忘本?,F在的農民早就扔了草鞋。他們不會抱怨硬梆梆的皮鞋箍住了腳板,上下臺階的時候崴了腳。磕磕絆絆之間來到一塊不大的梯田,梯田的邊緣已經放了一臺打谷機。帶動打谷機的柴油馬達似乎有些故障,另外兩個農民蹲在地上擺弄。冒出一陣黑煙之后,柴油馬達突突地響起來,可以開鐮了。多數人第一次干這種農活,氣勢磅礴地挽起褲腳下到田里。農民只是叮囑小心一些,別讓鋒利的鐮刀割了手。我的記憶疼痛起來了,當年左手的小指頭被割過,疤痕還隱約可見。

  稻田里的水已經排干,赤腳僅僅在泥濘之中留下一個小小的坑。仿佛不像預計的那么辛苦,心中稍稍有些失望。一位女士年輕的時候曾經活躍在舞臺之上。她說早就在舞臺上割過稻子。音樂悠然,燈光明亮,手揮鐮刀,腰身婀娜,然后直起身子,抬手用虛擬的白毛巾在額上擦一把汗。舞蹈動作是勞動的概括,只不過真正的勞動是這個動作幾百萬遍的重復。從無數的動作之間提煉出一個姿勢,藝術的再現隱含創(chuàng)造的快樂;日復一日地持續(xù)一個姿勢,汗流浹背,地老天荒,這是勞動。創(chuàng)造帶來快樂,重復形同苦役。

  爭議的出現突如其來。所有的人都是左手正面揪住一綹稻子,右手揮鐮從莖部割斷。我大聲嘲笑他們。正確的動作是,左手反手摟過稻子,連續(xù)割下五六綹之后一起攏在身后。割到田頭再匆匆返回,收拾起地面的稻子堆放到田埂上。這么做可以保證收割的速度。一排農民共同進入稻田,每一個人貓著腰負責眼前的六七綹稻子,手上的速度太慢很快被甩下來,這是丟人的場面。不料我遭到普遍的反駁,哪有反手抓稻子的?那幾個農民也笑著,站在對立面幫腔。我終于心虛起來:只不過四十多年,就會忘了重復過幾百萬遍的動作嗎?

  割下的稻子一捆一捆地按在打谷機上脫粒,稻粒沙沙地灑在鋪在地面的席子上,糧食生產出來了。人類最為基礎的生產,仿佛深入到歷史的底部。當年常常使用四四方方的打谷桶。一根扁擔挑來打谷桶擱在田頭,里面斜放一架木頭和竹子制作的柵欄,四周圍起紗布的帳縵。拎起一捆稻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摔打在柵欄上,稻粒落入桶底。許多農民認為,這種原始的脫粒方式才能保證顆粒歸倉。打谷機滾桶上的齒太短,一捆稻子的里層往往會遺留幾粒谷子,太可惜了。糧食可貴,多花些氣力算什么。我時常站在打谷桶前充當主力軍。頭兩天胳膊痛得抬不起來,甚至無法脫衣服,兩天過后就習以為常了。

  太陽開始西斜,田里的稻子僅僅割掉一小片,眾人都覺得差不多了。抬起頭可以看見,梯田上方的公路上停著開來的汽車。汽車保證晚上可以返城,沒有人想在山村過夜。這兒的許多樓房也是空的,入夜見不到幾星燈火。城市的車水馬龍雖然嘈雜,大媽的廣場舞吵得心煩意亂,然而,還是回去吧。山里的空寂寬大無邊,如同潛入深水,山里的安靜包含了無形而巨大的擠壓。

  沿著窄窄的田埂一步一滑地往回走,登上一層一層的石塊臺階居然有些氣喘。歲月不饒人,當年收工的時候,肩上多半還挑著百十斤的谷子。踏上公路時突然意識到,很久沒有赤腳在野外行走了。鄉(xiāng)村公路的小石子硌得腳板生痛,還是不想立即穿上鞋子。低頭看見褲子上沾滿了泥巴,不由笑了起來。當年種田的時候分為兩個派別:一批人在水田里忙碌一整天,身上的衣服還是干干凈凈;另一批人哪怕只干半小時的活,很快就臟得像泥猴。我是屬于后一個派別。當然,下田有一套專門的工裝,沾滿泥巴也懶得洗,反正第二天還要弄臟。出工之前從門后取出泥水與汗水腌過的工裝換上,如同穿上一套硬硬的鎧甲。

  看梯田或者割稻子肯定要拍照或者錄制視頻,所有的手機都沒有消停。有些照片或者視頻不可避免地出現于微信的朋友圈。突然傳來了消息,有觀眾糾正割稻子的動作。的確是左手反手摟過稻子,右手揮鐮。這么說我是對的,沒有下過田的人吵嚷什么呀!我寬慰地出一口長氣,突然又覺得好笑:什么年代了,誰還會在乎割稻子的速度快還是慢?

作者:南帆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