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瓦,志在高天

發(fā)布時間: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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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是越過龍門的鯉魚,是涅槃重生的鳳凰。

  瓦的故鄉(xiāng)在大地,一抔黃土剜離地母的懷抱,淋水成親,壓模成坯,做成齒痕交錯首尾游蕩的游子,在一場烈火的焚燒鍛打中堅挺腰身,生出骨骼,鑄出靈魂。瓦,是堅硬的化身,是衛(wèi)士的代名詞。

  瓦是有黏度的黃泥土與清澈江河水結(jié)合的一場熱鬧親事。那個叫做泥坯的孩子,被攪拌的汗珠喚醒了責(zé)任,被揉捏的粗手叮嚀囑咐,被脫坯的模子嚴格訓(xùn)導(dǎo),被風(fēng)的手指拂去青澀,最后,交給火,那個熔鐵煉金的火爐,燒去浮躁,練出耐力。瓦在火的學(xué)堂里出師,帶著火的堅硬和溫暖,奔赴一家家的屋頂,固守著一家人的尊嚴,呵護著一個個安寧溫暖的日子。

  護佑屋頂是瓦的神圣使命。一座土房子,人用來遮蔽風(fēng)的襲擾、雨的淋漓,用來遮擋過盛的日曬和野獸侵犯。瓦是屋的金冠,是屋頂?shù)念^盔,是屋子的厚蓑衣、大草帽。盛夏,瓦在烈日下滾燙,怕什么,比這強百倍的窯火都燒過了,已經(jīng)是金剛不壞之身,烈日曬不化的是瓦,滾燙的瓦下,是清涼的宅;風(fēng)是呼嘯的吸血蝙蝠,倏忽而來,狂卷著沙礫和浮土,撕咬著瓦,瓦的腰身是堅硬的,有過冰與火的洗禮,瓦與瓦首尾咬緊,訓(xùn)練有素,不給風(fēng)一絲破綻。風(fēng)的撩撥,風(fēng)的挑釁,風(fēng)的淫威都用過了,瓦心如止水,瓦鐵面無私,瓦紋絲不動。瓦底下,女人顫顫地說,“聽,風(fēng)那么大,好像要把屋頂卷走呢?!蹦腥苏f,“放心吧,有瓦在,風(fēng)撕不碎瓦,屋就破不了?!憋L(fēng)的手指都鮮血淋漓了,還是沒有辦法撼動瓦一絲一毫。

  瓦也有情,它安撫著雨水。它將那三月細雨的纏綿,六月驟雨的狂暴,九月寒雨的惆悵,冬月凄雨的委屈都收在寬大的懷抱里。瓦的懷抱是冰涼的,不能給它們溫暖,卻可以給它們一條歸寧的棧道,瓦間的凹槽匯集著天堂的訪客,推心置腹地勸說,那些雨水,就認了從天堂跌落的命運,綻開笑臉,奔向大地的無涯,認領(lǐng)了滋養(yǎng)的使命。

  瓦是雨水的驛站,也是雨水的初戀。無聲的細雨,撫摸著瓦的鱗片,淺語盈盈,節(jié)制的表達,瓦沉默中透著柔情。那雨若霧若煙,朦朧的天地間,無法捕捉它縹緲的身影,瓦的臉卻鮮潤了。心思縝密的人,看一眼對面屋上明晃晃的瓦面,陡然地懷想起陳年往事,瓦片上,是明晃晃的鄉(xiāng)愁啊。

  瓦的壯志夏雨最懂,一番鑼鼓喧天的擊打,臺口過后,一闋《得勝歸》奏得意氣風(fēng)發(fā),一曲《將軍令》演得狂飆鏗鏘?!妒媛穹返拿鳂尷浼?,嗖嗖寒氣,時急時緩,雨的手指在瓦瓣上彈奏著馬蹄踏碎疆土、烈焰款擺長風(fēng)的雄健。最后是一曲《霸王卸甲》的舒展,天下大定,烏云過境,白雨滾珠激情過后,云開天朗,烈日映照,霓虹乍現(xiàn),瓦的舞臺演繹的劇,開場是大戰(zhàn)洪州,落幕是花好月圓;瓦的柔情秋雨最懂,一唱三嘆,欲說還休,長亭路輾轉(zhuǎn),楓葉泣血,晚霞流連,伊薄衣碎裙,荊釵蘸墨,沿著雨聲放逐相思。三更雨,滴滴答答,不落梧桐,不打秋窗,淡淡的纏綿,如琴弦上流淌的小調(diào)旋律,如款款旋轉(zhuǎn)的舞裙,那排屋檐,滴落了多少珍珠,送別了多少纏綿的故事。

  屋檐,瓦的兄弟連,家的詩性別名,一件溫暖的披風(fēng)。屋檐挑起一鉤彎月的冷寂,最能觸發(fā)人的遐思,開啟鄉(xiāng)愁。屋檐下,那些黃土墻的胸膛,常開著鮮艷的花朵,辣椒串,高粱穗子,斗笠,草帽。屋檐是鳥雀的家,“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樓大屋檐下住”。燕子在檐下筑窩,麻雀在瓦縫間藏身。農(nóng)閑時,農(nóng)具在屋檐下歇腳,果實在屋檐下休整,瓦看著一院子的豐收,笑得抖落下一只報喜的蜘蛛。

  瓦的脊背,鳥兒來歇腳,貓兒在逡巡,一粒種子從風(fēng)的指丫漏下來,在瓦的齒間小心翼翼地安家。瓦是月光的舞臺,星星的書卷,那一個個長夜,瓦坦蕩蕩展開,迎接月光的舞蹈,鋪開一張張碩大的宣紙,任月光揮灑詩行;瓦的臉頰里藏著人間故事,歲月遺篇。風(fēng)輕輕地掀動,那卷比竹木簡還要古老的滄桑,展開一卷史記或春秋,給飛過的螢火蟲閱讀,給仰勺的北斗星閱讀,給一縷彌漫的霧氣閱讀。

  當(dāng)初從母親懷抱中出走,瓦半喜半憂,腳跟一離開大地,眼淚就流下來。那里骯臟寂寞,牛羊的糞便覆蓋過,枯草敗葉覆蓋過,抬眼是蒿草,閉眼是莊稼,出走再疼,瓦也愿意。聽說,瓦的江湖水深浪急,那抔土還是背井離鄉(xiāng),接受血與火的挑戰(zhàn)。那行熱淚是為哺育過的土地流的,瓦土不愿意就這樣衰老下去,跟自己老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矮的母親一樣。

  如今,瓦在高處俯瞰著母親,滿腦子是田野的風(fēng)聲和蟲唱。瓦知道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離開了大地的土,經(jīng)歷過火的塑造的土,就不再是土,從此與生長和孕育揮別,再也做不得一片莊稼的母親,做不得一樹桃花的娘家。泥土出身的瓦,愿意這樣在風(fēng)寒霜重處,堅守一片瓦的使命,做一片捍衛(wèi)生存尊嚴的鎧甲。

  經(jīng)過了風(fēng)霜的瓦更堅硬。一片新瓦,總是過于淺薄,那亮眼的新色,是一覽無余的純真。被風(fēng)抽打過,被雨打磨過,被霜淬火過,被雪捂住發(fā)酵過,瓦才漸漸有了閱歷和境界;被月光鐫刻過,被星子閱讀過,被寂寞撫摸過,被孤獨親吻過,瓦才明白使命在身的莊嚴和神圣。一排瓦,在笙歌寂寞處,凝視著遠方,守衛(wèi),庇護,那些打磨和侵蝕,讓瓦更加成熟和堅挺。

  瓦也不寂寞,勸嫁了雨水,霜就要來陪伴了,雪就要來廝守了,那些沉默而莊重的來客,都是瓦的知音。

  亦剛亦柔的瓦是神圣的,脊瓦,檐瓦,鱗瓦,邊瓦,每一片瓦都鎮(zhèn)守一個關(guān)口,截擊著風(fēng)雨霜雪,塵埃飛沙。瓦臂膀互枕,肩背相依,或俯或仰,嚴整相承,瓦是一隊兵將,鎮(zhèn)守著房屋的陣地,恪守著嚴密的風(fēng)尚。瓦齊整如鱗,均勻相掛,誰也看不出哪片瓦是主角,瓦不需要誰認出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一片瓦是孤寂的,無力的,是沙漠中的一棵草,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屋頂,才是無可抗拒的神威,貼近天空,望向遠方,瓦坦然如天空的明澈。

  一片瓦,慢慢在歲月中老去,如歲月那松動的牙齒,在一個有風(fēng)的夜晚,在一個貓跡經(jīng)過的夜晚,寂然脫落,無聲無疼。瓦的疼瓦知道。一個婦人撿起一片瓦片,墊在咕嘟嘟冒熱氣的鍋底,墊在跛了的桌腳,墊成捉襟見肘的世俗里的一塊補丁。流浪的藝人揀起兩片碎瓦,用它相互撞擊和摩擦發(fā)出的嘶啞生命絕唱,伴隨乞唱的韻腳,續(xù)寫著流浪文藝的年輪。一片瓦落下來,摔成兩瓣,先生拾起瓦瓣,用滑石,在半截瓦上寫下禮儀,記下春秋。更多細碎的瓦片,在雜沓的腳步里,折損了邊角,慢慢化作粉末,與失散多年的土擁抱在一起,涕淚交加,這一場省親的眼淚,黏合著瓦的粉末,與土,又合成了一家,回到大地的懷抱。

  (作者系青島民進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青島市文聯(lián)第二、三屆簽約作家、齊魯文化之星。已出版《空碗朝天》《草歲月,花年華》等文學(xué)專著五部。曾獲得泰山文藝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獎、孫犁文學(xué)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等。散文集《踏雪歸鄉(xiāng)》入選文學(xué)魯軍新銳文叢,十多篇作品成為高考試題。)

作者:張金鳳
責(zé)任編輯: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