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煙橋:上海行
我是鄉(xiāng)下人,以前難得到上海,記得處女行是在民國二年的正月,到鐵道協(xié)會投考南京的民國大學(xué)。明年的八月,我一個小市集上當(dāng)小學(xué)教師,那位校長趙省身先生,時常聽到他的從北京大學(xué)回來的公子漢威兄說起北京的四大名旦,尤其稱揚梅蘭芳博士的演戲藝術(shù)。這時候梅博士到了上海天蟾舞臺,省身先生從《時報》上見到戲目,便喜不自勝約我去觀光一番。我對于戲劇雖然一竅不通,但是這位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角,失之交臂,未免可惜。因此表示同意,就在決定后一天動身。
午前趁輪船到蘇州,趕到火車站,當(dāng)天只有四等車還沒有過,計算到上海,還來得及看當(dāng)夜的戲,便不惜紆尊降貴,費了四毛錢,擠入麇集著短衣群的車廂里去。當(dāng)然已無虛座,只好借著衣包物袋,暫時坐坐。到了上海,定了旅館,吃飽了肚皮,就到天蟾舞臺,戲票好像一元兩毛錢。那夜有王鳳卿的《文昭關(guān)》,唱得并不怎樣賣力。梅博士唱的是《宇宙鋒》,我聽不出唱詞,省身先生是懂得一些劇情的,經(jīng)他的約略講述以后,才知道這是一出有唱有做的好戲。唱的部分,既宛轉(zhuǎn),又圓潤,記得白樂天的《琵琶行》,有“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聲水下難”的兩句,把它來形容比擬,最切合沒有了。做的部分,有時笑,有時哭,有時苦,有時怒,種種情感、心理,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有許多人沒有注意戲目上有“代演《裝瘋》”字樣,在未上金殿以前,紛紛離座,我們當(dāng)時也沒有注意,但是為了“人間難得幾回聞”,一定要聽到他唱完最后的一個字,方肯還去。所以瞧見第一排上已有空位,兩人便走過去補了缺。這時候梅博士唱得更夠味,做得更可愛,在假裝的瘋態(tài)里,流露出哀怨的情緒來,借著瘋病而盡其嬉笑怒罵之致。好像畫龍點睛,在這最后的一場,方是最精彩的神來之筆。我們在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時,欣然而返旅館。
為了那天是禮拜六,要不荒教務(wù),非得禮拜天還去不可。我們已經(jīng)嘗鼎一臠,不妨像王子猷剡溪訪戴,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一回計算食宿舟車所費和戲資,花不到十塊錢,最經(jīng)濟沒有了。我還寫了一篇十足外行的劇評,寄給包天笑先生,登在《時報》的“馀興”欄,得到有正書局書券一元五毛錢,比省身先生多一點“回力”。后來有人編“梅蘭芳”專集,把這劇評轉(zhuǎn)載過去,更是得意,現(xiàn)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
屈指一算,乘四等車做“梅迷”的故事,距今已隔三十年,我是頭童齒豁,已非張緒當(dāng)年。想不到梅博士和我同庚,去年中秋在榕園的千齡宴上會見他,雖然嘴唇上多了一撮小胡須,可是還有著白皙的皮膚和漆黑的頭發(fā),好像他并沒有度過風(fēng)云變幻的三十年,我想假使他再鼓余勇,重演《宇宙鋒》,還不至完全失掉三十年前的風(fēng)韻呢。
?。ㄔd《萬象》1944年第4卷第3期,署名煙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