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還:柯靈先生的信

發(fā)布時間:2025-07-08
來源: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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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無事,重讀柯靈先生一封封的信,不禁百感交集。

柯靈晚年在復(fù)興西路寓所

  我這里,大概還保存著柯靈先生近二十封的來信??谷諔?zhàn)爭勝利那一年,我這個還只十六歲的孩子,只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到了初中,就失學(xué)失業(yè)了。每天閑在家里,不是抬著頭看天空正飄動的白云;就是到閱報處去,擠在大人身邊翻看報紙,尋覓報紙的副刊。在上海出版的當年形形色色的報紙副刊中,辦得使人看了滿意的文學(xué)副刊,就有柯靈先生主持的《文匯報》的“世紀風”和同時他為上?!吨醒肴請蟆肪幍摹拔木C”。于是,我就先后為他的“世紀風”“文綜”,寫下了一些我的習(xí)作。當年,居然也引起了一些讀者的注意。我和柯靈先生的通信,也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以后,他還幫我進了大學(xué)讀書。往來始終不斷。這就是他給我寫下的,一封、一封的信。

(一)1946年7月2日

香還先生:

  《喇嘛僧》收到了?!洞蠹摇芬粫r恐怕不會出,所以仍發(fā)表在“文綜”里了。《大家》其實我只掛名,因為出版家是熟人,情不可卻,所以由他們做著這一類不大合適的事。如果決定出版,我會寫信請你寫稿的。

  大作頗有風致,毛病是太浮,似乎可以從著實處走。“文綜”渴需稿,希望你能多寫,繼續(xù)寄給我?!吨軋蟆芬院笠蚕胍c短文章,但要言之有物的,太空洞浮泛的抒情之作不太合適,你愿意試試嗎?我不大去《中央日報》,以后通訊寫稿,請直接寄《周報》。

  “文綜”的稿費到了沒有?早囑辦事人寄了。曾經(jīng)接收你的信,問“世紀風”的稿費,當時因為丟了你的通訊處,無法寄奉,現(xiàn)在檢出,為時過久,只剩了一點點小數(shù)目,抱歉得很。匯寄起來麻煩,現(xiàn)姑就信內(nèi)冒險一寄。

  候復(fù)。

  柯靈上

  我現(xiàn)在已不編“世紀風”了

柯靈先生的信

(二)1946年(月日不詳)

香還兄:

  示悉。五月份稿費迄今未寄,殊出意外,辦事人疏忽至此,真堪痛恨。當即往查詢寄奉不誤。

  前信囑寄拙影,因事忙未復(fù)。弟奇懶,數(shù)年未單獨攝影,近游富春江,有友人為攝一幀,又系“海內(nèi)孤本”,未克奉贈,歉歉。

  近所忙何事?“文綜”久未得稿,念念。近《文匯》又辟一文藝副刊“筆會”,為唐弢所編,亦頗需稿,暇時請多寫作,勿令硯田久荒也。稿可寄《周報》弟收,《中央日報》弟不常去,信易失誤耳。

  匆候

  文安

  柯靈上

  《周報》新址:上海西藏南路26號。

  對于柯靈先生,我是滿懷敬仰和感謝,因此,我這個才十七歲的少年,竟然鼓起勇氣,悄悄闖到八仙橋青年會對面,上海出版公司那一間光線暗淡的小小編輯室里,拜見了仰慕已久的柯靈先生。那時,他三十多歲,這天下午,他正忙于編《周報》,見到我,放下手頭工作,誠懇地跟我談話,要我多寫作,還介紹了近旁的唐弢先生和阿湛兄。告別時,他拿出了才出版的和師陀合寫的劇本《夜店》,在扉頁上,用他的派克金筆寫下一行娟秀的字:“香還先生惠存 柯靈”。

柯靈贈書并題簽

  這本書,歷盡風雨,至今仍在我的身邊。

(三)1946年9月30日

香還先生:

  示悉。尊事經(jīng)函托郭紹虞先生,已獲來信,謂國文試卷已閱畢送還,不及效力,茲奉原信,至希臺照。事忙,恕不贅。

  即候

  日安

  柯靈復(fù)

  附郭紹虞信

柯靈先生:

  今日接奉手示,獲悉種切,但國文試卷已于昨日閱畢,送還教務(wù)處,不及效勞,為歉,恐念先復(fù)。再考卷是彌封,不但無名字且無報名號數(shù),連日在校評閱,關(guān)防亦殊嚴密也。

  專頌

  著祺

  弟 紹虞頓首

  九月三十日

  在艱苦的抗戰(zhàn)期間,我只斷斷續(xù)續(xù)讀到了初中畢業(yè),我想讀書,我想升學(xué),以此擺脫困境。我是以“同等學(xué)力”資格報考同濟的,名落孫山,似乎也是必然的事。但人即使處于無望之中,有時也會懷有一種對命運之神不屈服的強烈愿望。這個時候,我想到了柯靈先生,向他求助。柯靈先生隨即給同濟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郭紹虞去了信,隨即便得到回音,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郭紹虞先生為了我讀書的事,百忙中先后給我寫了四封信,最后為我爭取到“試讀生”的機會,就這樣,我跨入了同濟大學(xué)。

(四)1949年10月28日

香還先生:

  得到信,真是快活。你跑了許多路,經(jīng)歷了這許多磨練,而且以后還是不斷的戰(zhàn)斗的生活,真是值得羨慕。行軍中不知是否能寫東西?報紙很希望有一點這方面的專欄文章。如果有現(xiàn)成的東西可編一個集子的,上海出版公司也希望要。我很希望能專搞戲劇和電影,可是為了生活,還在做報,很感到東抓一把西抓一把的,苦惱。匆匆,并致

  敬禮

  柯靈上

  十月二十八日

  是否有空給《文匯報》寫點專欄通訊?渴盼。

  1948年,由上海地下黨學(xué)委分別組織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大、中學(xué)生中已暴露的黨員和積極分子,共計兩百多人,我也在其中,撤退到晥西軍區(qū)四分區(qū),不久,在駐地分配到二野三兵團十二軍政治部,隨后經(jīng)歷了渡江戰(zhàn)役和進軍大西南。

  在行軍途中,我給柯靈先生寫了信,向他報告了自己的近況,柯靈先生高興極了,馬上回了信。

(五)1977年2月10日

香還同志:

  接讀手書,欣慰何如。

  闊別多年,等閑頭白。重勞垂注,并獲悉近況,喜可知也。

  開壘日前方見過,好風有便,當共約謀一良晤。

  我工作在上影廠文學(xué)創(chuàng)作組,而非電影局,敝寓地址為復(fù)興西路147號二樓三室。

  草草,不一。

  即叩

  時綏

  柯靈

  開壘,即徐開壘,《文匯報》副刊“筆會”編輯。

(六)1977年5月4日

香還同志:

  前承抱病代向關(guān)良老人求畫,感何可言。

  秦加林同志所索畫,經(jīng)友人轉(zhuǎn)去后,喜不自勝,現(xiàn)由友人轉(zhuǎn)來致關(guān)良謝信,附奉,乞轉(zhuǎn)陳。我并不直接認識秦公,轉(zhuǎn)輾求畫,得以償愿者,乃得兄之惠。秦公不察,遂謂由我轉(zhuǎn)請,雖非掠美,未免貽憾,容當向友人說明之。

  另作謝信,亦請便轉(zhuǎn)關(guān)老。

  康復(fù)情況如何?我耳疾至今依然,五官科、針灸、中醫(yī)內(nèi)科,三箭齊發(fā),奔走大忙,而未見奏效,殊以為苦。

  即致

  敬禮

  柯上

  五·四日


(七)1977年6月29日

  六月八日手書奉悉,近頃較忙,致稽答謝,諒之諒之。

  耳疾至今堅持每周診病五次,中內(nèi)科、針灸、西醫(yī)五官科三箭齊發(fā),最近聽覺稍有恢復(fù),大以為快,堪以告慰。

  秋瑾列名先烈,魯迅、郭老俱有表彰,并親聞周總理予以肯定。而“四人幫”厚誣前賢,謂為“叛徒”“老國民黨人”,我之寫作《秋瑾傳》,乃意在“配合國民黨反攻大陸”,是誠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時曾有口占一絕,以示腹誹:“填海補天愿終虛,千秋碧血付須臾,北邙一抔花環(huán)榼,自有生民祭夏瑜?!保斞赶壬≌f《藥》中夏瑜,原型即為秋瑾。)今“四人幫”雖倒,此劇是否將被搬上銀幕,殊不可知乎。

  平生蹉跎,略無建樹,唯“幾經(jīng)憂患”,則誠有之。承勖勉有加,徒增慚恧耳。

  重操文字生涯,為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添薪加火,自是大好事,企以往之。

  敬禮

  柯上

  6.29

(八)1980年1月16日

香還同志:

  春節(jié)奉到手書,至為欣慰。

  陸儼少畫,日前已由其少君送來一幅,此事重勞奔走,殊為不安。轉(zhuǎn)贈之畫,不敢掠美。異日見面,當奉璧,心領(lǐng)可也。

  編《中國兒童文學(xué)史》,為前人所未為,極有意思,請勠力以赴,敢為預(yù)祝成功。我出過一本兒童詩歌《月亮姑娘》及童話《蝴蝶的故事》,均極幼稚,不足當大雅一粲也。

  匆此奉復(fù),并叩

  春祺

  柯靈

  1.16晚

(九)1980年7月1日

香還同志:

  奉書欣慰。我因貧血癥,住院已一月余,現(xiàn)病情有好轉(zhuǎn),但病因尚未查明。

  知在寫作《兒童文學(xué)史》,修改葉老《評傳》,甚以為喜?!秲和瘯r報》銷行似始終主要在浙江,但確為中國最早的一張兒童報紙,有可一談處,當奉告。拙作兒童文學(xué)作品三種,甚幼稚,惜今已難覓矣。

  陳婉若情況一無所知,韋蕪(姜鐘德)現(xiàn)在北京《經(jīng)濟日報》,闊別多年,今春渠來滬,始獲一面。三十余年前文字因緣,拳拳為此,百可感也。

  此復(fù),即致

  敬禮

  柯上

  七月一日

  1980年,我開始撰寫《中國兒童文學(xué)史》,并告訴了柯靈先生。我知道柯靈先生年輕時,曾在家鄉(xiāng)主編過一份《兒童時報》,這是我國最早出版的兒童報紙。柯靈先生做過小學(xué)老師,對小讀者比較了解,為了吸引小讀者,他創(chuàng)作了各種體裁的兒童作品,包括兒童詩、童話等,在他的努力下,報紙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并遷址到杭州。所以,柯靈先生對兒童文學(xué)非常了解,對我寫作《中國兒童文學(xué)史》有很多幫助。

(十)1988年6月17日

香還同志:

  承惠大著,十分感謝。兒童文學(xué)史著作,這似是首創(chuàng),篇幅洗繁,具見用力之勤,甚以為佩。

  我全書略翻了一下。三十年代上海曾有一兒童書局,主持人張一渠、陳鶴琴似為支持者。記得也出過一種兒童雜志,與《兒童世界》《小朋友》鼎足而三,尊著似未提及。(專業(yè)出版兒童讀物的書名,這似是第一家,值得一提。)

  從文先生謝世,讀兄悼文,深資感慨。

  即問

  文安

  柯靈

  88.6.17

  今夜無事,重讀他一封封的信,不禁百感交集,只能再次寄以對他綿綿不盡的感謝和懷念!

作者:張香還
責任編輯: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