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與郁達夫的因緣交往
柯靈
郁達夫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變成了孤立的區(qū)域,被稱為“孤島”。留守在此的中國文化人士,堅持愛國立場,克服種種困難,在重重壓力下,展開各種形式的文化活動。作為堅守上海文化陣地的一員,柯靈突破日偽文化封鎖,團結了一大批愛國進步作家。1938年1月25日《文匯報》創(chuàng)刊后,柯靈在其主編的《文匯報·世紀風》副刊上積極宣傳抗日。當年12月28日,郁達夫從福州趕到新加坡,應《星洲日報》之邀,主編該報文藝副刊《晨星》和《繁星》。
柯靈與郁達夫的通信
1939年2月,柯靈從報章上獲悉郁達夫在新加坡已安頓好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后,就給他寫信,交流關于更換文稿的事,信中說:
從上海成為“孤島”以后,我即在此間編《文匯報》的副刊《世紀風》。先生說想替孤島上的文化人,做一個溝通的掮客,我想,我也許可以跟先生做個跑街的。
這封信于2月28日發(fā)表在《星洲日報·晨星》副刊上。郁達夫收信后很快就給柯靈回信,發(fā)表于1939年3月17日《文匯報·世紀風》副刊,原標題為《關于溝通文化的信件》,節(jié)選部分如下:
上海孤島的一般狀況,我們因為在此地看得到滬報,所以約略也知道一點。對于文化人的殘留在上海者的那一種苦斗的精神,還有第三國的文化友人們的那一種援助的情形,我們都感覺到萬分的欣慰。中國文化遭受了這一次野蠻人襲來的大劫,一時雖則會有重大的損失?!缥墨I的被劫奪偷盜,文化機關的被破壞等等……但根本上恐怕只會起加強創(chuàng)造文化者的奮起的決心,與肅清文化界中不純分子的兩種作用?!易钥箲?zhàn)事起后,就到了武漢,以后便一直的向各戰(zhàn)場上跑。直至中央決計放棄武漢之后,始和政治部的諸同事分手;他們由桂林而去了重慶,我則由長沙,經江西,而到了福建。從閩西北又跑到閩南,走了一圈,住了兩月,就上這里來了;在此地所負的是星洲日報副刊編輯的責任。此外,我更打算于三月中出一文藝半月刊,內容形式,大抵同從前的創(chuàng)造周報差不多,每期約可容兩萬字以上的樣子。……我們以后,當緊緊地攜起手來,來從事于海內外的文化溝通這一個工作。
而郁達夫第二次給柯靈回信,柯靈以《海外通訊》為題,隱去收信人的姓名,在《文匯報·世紀風》1939年3月29日刊載,信中說:
在接你來信的第二天,我就寫了一段公開的信,在這里的星洲日報副刊晨星欄里發(fā)表,但此稿恐怕你看不到,所以又剪下附上。……南洋的僑胞,愛國熱忱,幾乎達到瘋狂癥的一百二三十度。窮人苦力,于每月認愛國捐之外,更在一批一批地組織回國去服務。前一禮拜,剛有罷株巴轄的機工四十八位勇士,上了回國的征途,現(xiàn)在第二批也已經招募組織好了,不日也就要出發(fā)。他們出力,預備直上戰(zhàn)場去服役,此外的同僑及僑民團體,則合起來出錢,供給他們以旅費、零用及雜品之類?!蛦我阅涎蟮娜A僑來做后盾,在經濟上也決可以繼續(xù)兩三年的接濟。以南洋來類推,新金山舊金山,以及南美各地,我們的僑胞,還很多呢!僑眾的教育,近來也很進步了。凡在公立學校初級小學畢業(yè)的中國國民,都會唱愛國救國的歌,都愿意回國去與狄眾們拼命。再過七八年,到了這一批小國民長成之時,中國的國力,一定又要增加數倍。閑話不再說,先講一講我這一次將編印的文藝半月刊。大約三月底邊這雜志一定可以出來。
這一封復信,體現(xiàn)了郁達夫的細微之處。他擔心柯靈看不到報紙,特寄剪報供其存念。郁達夫堅信國人有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并對日本侵略者做了細致的剖析和新加坡的時局現(xiàn)狀以及僑胞愛國救國、團結,一致對外抗敵的決心。
信的最后提到了《文藝半月刊》雜志,郁達夫南下后就擬定計劃,準備在1939年3月間出版一本《文藝半月刊》,希望把南洋文化和中國文化,作一個有計劃的溝通??梢娪暨_夫對《文藝半月刊》的編務,不管是形式的編排或內容的要求,早已胸有成竹。而其創(chuàng)刊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期望能在不被日本炮火所籠罩的新加坡,建立起一個文化中繼站。為達致這一愿望,他寫信給柯靈,并委托柯靈聯(lián)系趙家璧、戴平萬等人代請邀稿。然而,郁達夫多月來的努力付諸流水,《文藝半月刊》胎死腹中,其主要原因在于國內方面雖有來稿,然而還是不夠,所以啟事中有“惟因國內稿件來源困難,故未實現(xiàn)”這句話。
1939年5月18日,《文匯報》被迫停刊,柯靈隨后轉到《大美報》,擔任副刊《淺草》的主編。是年12月柯靈再次收到郁達夫的來函,仍隱去收信人名,以“××先生”代之,并冠以《南海短簡》之題,刊于12月28日《大美報·淺草》上,部分內容如下:
新年又轉瞬將到,希望你能為我收集些關于“這一次新年的文壇人的希望”稿寄來??箲?zhàn)勢必持久……至于傀儡新政權的樹立,則很不容易,因為汪某不是弗蘭哥,而一時組織傀儡軍團,又不易成功?!虼朔N種關系,所以就是到了明年元日,傀儡亦頗不容易登臺。
這封信不僅期望兩地文壇能夠加強交流,還提及了抗日戰(zhàn)爭的形勢以及對戰(zhàn)爭前途的展望?!案ヌm哥”指的是1939年4月上任的西班牙法西斯獨裁者佛朗哥。郁達夫認為“抗戰(zhàn)勢必持久”是很有見地的,而汪偽政權遲至1940年3月才正式粉墨登場,也證實了郁達夫“就是到了明年元日,傀儡亦頗不容易登臺”的預測是有根據的。《淺草》所刊此函雖非全信,已頗為難得了。
現(xiàn)在已知柯靈在《世紀風》《淺草》時期一共刊發(fā)了三通郁達夫南洋來信,前兩通早已編入《郁達夫全集》,唯獨這通《南海短簡》在2023年才重見天日。
1946年6月初,柯靈隨唐弢、太平洋旅行社社長張邦鐸等一行三人到浙江富陽拜訪了郁達夫的二哥郁養(yǎng)吾,這是柯靈第一次踏上富陽這塊土地。然后三人溯江而上,走了整整9個小時,寫下了《桐廬行》這篇傳世之作。
柯靈的第二次富陽行
1985年9月17日,郁達夫逝世40周年紀念會在富陽縣舉行,來自海內外與會者達300余人。在這些與會者中,且不提日本學者鈴木正夫作關于郁達夫被害真相的學術報告,也不討論分散在各地的郁達夫子女重聚故鄉(xiāng)的感人場景,只是那些當年與郁達夫有過交往的老一輩著名文學家——樓適夷、唐弢、許杰、范用、汪靜之、徐開壘、楊纖如、柯靈、王西彥等人,不遠千里,克服旅途的疲憊,前來參加紀念會,這份心意就已經十分感人了。其中柯靈和王西彥是與郁達夫同時代的作家,徐開壘雖稍后,但也熟諳“孤島文學”。紀念會報到的第一天,三位老作家同紀念會領導小組組長黃源,風塵仆仆地從桐鄉(xiāng)趕到富陽。次日一早,縣里安排來自各地的郁家兄弟姐妹和三位老作家瞻仰郁達夫故居。郁氏祖居就在鸛山南麓,當時的街路也都沒有鋪設青石路面,導致通車困難。老作家們從招待所出發(fā),安步當車,沿著鸛山山脊的石階緩步而行。一路上,他們同郁風等兄妹交談郁華、郁達夫這兩位烈士愛國的壯舉,以及郁母餓死后山不屈于日寇的高風亮節(jié)。
柯靈晚年耳朵失聰,行走不便,他隨眾人站在雙烈亭前,望著茅盾題的“雙松挺秀”的匾額,郭沫若寫的詩碑以及介紹郁華、郁達夫的銘文時,激動地對大家說:當年郁華律師不幸遇難,是轟動上海灘的大新聞。當時正在編《文匯報》副刊的柯靈聽到這消息,義憤填膺。此時,大家都懷著肅穆與崇敬的心情,緬懷在那腥風血雨的年代郁氏兄弟的壯烈犧牲。
隨后,他們一行進了園洞門,來到郁家祖居“松筠別墅”,踏進客廳,房間里陳列著不少郁華和郁達夫的遺物,以及中央人民政府頒發(fā)的烈士證書。他們同郁風等兄妹講述與討論當時的情況,特別談到當時文藝界的情況及郁華、郁達夫在上海的活動,這些談話,為后來研究郁達夫提供了不少佐證。
三位老作家站在松筠別墅樓上的走廊上,憑欄眺望屋前靜靜流淌的富春江,真是江水鏡平、天高野闊、河山如畫。隨后,他們移步到“春江第一樓”前面的大樟樹下,與郁家兄弟姐妹及子女合影?;叵?935年,郁華、郁達夫全家也曾在這兒拍過一張珍貴的照片,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產生懷友之幽情!
在郁達夫逝世40周年紀念會開幕式上,柯靈作了題為《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講話。他說:“我是郁達夫先生的后輩,今天能夠參加這個會,心情很激動,感慨很多。我的發(fā)言只談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怎么評價郁達夫先生。……我們對一個作家怎么評價,怎么給他作出正確的而不是偏頗的歷史結論,在我看來,可以從三個環(huán)節(jié)看問題: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看他作品的成就,對于他所處的時代起什么作用;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是看這個作家的人品和作品是不是渾然一致,他對人生和藝術的實踐,達到了多少忠誠的程度;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是看他的大節(jié)。我看這三個環(huán)節(jié)大致可以對一個作家作出比較客觀的評價?!?/p>
郁達夫是中國“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先驅,他的小說傳遞著時代的吶喊,也使閱讀者心靈受到震撼。他的作品對當時的青年特別有影響。
柯靈是郁達夫作品的受益者
柯靈在那時還是少年,后來加入了新文學行列,可以說,他直接或間接受到郁達夫作品的熏陶、栽培和教育。幾十年來,大家公認郁達夫一生所言所行率真至極,已經到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境界。但他這種忍辱負重、屈人之兵的氣概,卻很少有人理解。因為他不單純是一個作家,更是一個為中國共產黨秘密工作的“特工人員”。通過其為中共江蘇省委秘密創(chuàng)辦的地下刊物《民眾》雜志,郁達夫表現(xiàn)出了一個中國人的氣度。
郁達夫的那些作品,字里行間或隱晦或明顯,都表明了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蚂`說:“他同情革命,他的思想行動雖然有時很隱晦,有時猛進,很曲折,但是一片赤忱,從來也沒有顯示退坡。要理解人的真正價值,不能光看外表。郁達夫后期寫了很多游記,比如他的代表作《屐痕處處》,大家一般地理解,說他寄情山水,脫離政治。從表面看是這樣的,但是我還記得,就是郁達夫很著名的一篇作品——《釣臺的春晝》里面,有這樣一句話:‘中央黨帝’,就是指蔣介石。在新文學作品中間,矛頭直指蔣介石的不多。郁達夫稱他是‘中央黨帝’的時候,蔣介石已經坐穩(wěn)江山,正在起勁地‘剿共’這樣一個時期。當時像郁達夫這樣敢于矛頭直指的,在新文學作品中,并世無第二人。僅僅這樣四個字‘中央黨帝’,說明他的寄情山水是有因的,不是他的本心。”
后來郁達夫投身南洋,深入虎穴,在艱難險惡的環(huán)境中斗爭,終以壯烈之舉捐軀殉國,為其一生寫了一個偉大的句點。郁達夫為國家貢獻了很多,他不索取什么,也不要求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他的骨頭埋在什么地方。
處于那個年代的郁達夫,被冠以“頹廢作家”的稱號,遭到這樣那樣的批評。其實,郁達夫的作品在真實反映那段時間里中國青年的靈魂上,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突破了??蚂`說:“任何東西都是有局限性的,包括評論的本身。因為你不能保證你這篇評論在眼前,或者在將來,絕對不發(fā)現(xiàn)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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