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抗戰(zhàn)勝利后,葉圣陶與夏丏尊的合作
抗戰(zhàn)前,開明的店面還有點兒氣派,朝南三開間,不知哪一年縮成了一間。大家都說,能賴在福州路上已經(jīng)不容易了。梧州路的齊輝堂一開仗就燒光了,總管理處、編輯部、棧房,如今都擠在一幢三層的水泥樓里,就在店面右首的弄堂里,底層是棧房,三層是經(jīng)理室和圖書館,二層挨挨擠擠擺著幾行辦公桌,除了經(jīng)理室的和管棧房的,其余的人都擠在一起辦公。房頂上正施工,加建的一層后來給了編輯所,跟二層一樣,也是統(tǒng)艙。二十來位編輯和校對,在這間統(tǒng)艙里還不算擠。我們還在重慶,開明總店就替各地復員回來的準備了宿舍,在北四川路虬江路的永豐坊和祥經(jīng)里,弄到了聚在一起的近十幢弄堂房子。我們一家分配在祥經(jīng)里靠右一幢第二層:前樓住我父親母親和至誠,后樓住我祖母,我和滿子占亭子間。家具是雜湊的,借了一些,買了一些,還有一些是我和至誠去蘇州搬來的。青石弄的那所房子空關(guān)著,據(jù)說原來由偽警察局局長的丈人占住著,一勝利他就跑了,順手牽羊帶走了不少東西,總算把大門上的鑰匙,留給了名義上代我們照看的遠房親戚。我和至誠找了家運輸行,把還能用的家具和被賣剩下來的圖書,從水路運到上海。我們的新居,才布置得像個家。
全國文協(xié)也復員了,總會會址由重慶遷到了上海。二月廿四,文協(xié)上海分會借作家書屋開理事會議,在上海的總會理事也出席。我父親也去了,原來主要是老舍先生做報告。他講了文協(xié)這些年所做的工作,今后的工作將如何進行,最后說,他和曹禺先生將一同訪美,為期約一年。他是總會的常務理事,管總務。在他出國期間,所有會務都由圣翁代理。還加以說明,他動身來上海之前,總會已經(jīng)在會議上通過了。木已成舟,我父親是無法推諉了,又省去了交接手續(xù),真?zhèn)€快人快事。老舍和曹禺倆去美國的輪船是三月五日起航的,父親在日記上寫著呢。記得我父親接了手,辦的頭一件事是弄了幢房子,作為文協(xié)總會的會所;第二件是把新辦的會刊《中國作家》交給開明印行。跟中國哲學會的《哲學評論》同樣辦理:甲方只管排印發(fā)行,乙方管稿子的組織編排,乙方發(fā)一期,甲方就出一期。
《國文月刊》四十一期的樣本,三月十六傍晚送到。第二天下午,我父親親自拿給夏先生過目。他在日記上記著:“翁近日仍氣喘,有熱度,進食不多,意興不佳?!睕]想到我父親去我姑母家坐了一陣子回來,夏先生意興轉(zhuǎn)佳。四十一期上的《當代文選評》,他肯定已經(jīng)看過,會不會成了他意興轉(zhuǎn)佳的藥引子呢?父親的日記上記的是:“五時,再至丏翁所,與翁對酌。翁飲兩杯,余飲半斤。翁自謂自余返滬以來,未嘗好好地共飲,今夕高興,為之加量。所談文法文章,不涉生活困難云云,因而亦無愁嘆?!?/p>
夏先生又把他為四十二期選的兩篇現(xiàn)代文,交給我父親。一篇是《寫在耶穌誕日以前》,署名馬夷初。一篇是《不要內(nèi)戰(zhàn)》,副題《重慶二十六種雜志的呼吁》,是去年十一月初,重慶十家雜志社的《聯(lián)合增刊》推我父親起草,發(fā)表在第四期上的,按例不署名。夏先生是否知道這篇“呼吁”的起草人是他的親翁呢?他沒有說。父親接過剪報時也沒說什么。兩篇短評寫得了,都跟隨原作在四十二期上發(fā)表,仍沒署名。兩篇文選評中,有一篇成了我父親自拉自唱,讀者是不會知道的,更不會知道這出獨角戲的幕后調(diào)度,竟是纏綿于病床的我的岳父。一個選一個評,嗚呼,兩親家的最后一次合作,又成了無限的惆悵?!秶脑驴匪氖谒脑孪卵姇?,我的岳父已進入彌留狀態(tài)了。
父親在《答丏翁》的開頭說:“四月二十二日上午,去看丏翁,臨走的時候,他凄苦地朝我說了如下的話:‘勝利,到底是啥人勝利——無從說起!’這是我聽見的他的最后的聲音。二十三日下午再去,他已經(jīng)在咽氣,不能說話了。聽他這話的當時,我心里難過,似乎沒有回答他什么,或者說了現(xiàn)狀誠然一塌糊涂的話也說不定?,F(xiàn)在事后回想,當時沒有說幾句話好好安慰他,實在不應該。明知他已經(jīng)在彌留之際,事實上說這句話后三十四小時半就去世了,不給他個回答,實在對他不起。現(xiàn)在,我想補贖我的過失,假定他死而有知,我朝他說幾句話。我說……”父親說:“勝利,當然屬于愛自由愛和平的人民。這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不是一句喊濫了的口號,是事勢所必然。人民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質(zhì)上精神上都夠得上標準的生活,非勝利不可。勝利不到手,非爭取不可。爭取復爭取,最后勝利屬于人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