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
——民主人士北上參加新政協(xié)會議諸細節(jié)
華中輪的乘客
1949年2月28日中午,一艘掛著葡萄牙國旗的英國商船——“華中號”離開香港,駛向北方。
華中號是一艘排水量約2000噸的貨輪,但此行并非運貨,而是另有特殊使命——送20多位民主人士北上解放區(qū)。乘客葉圣陶在開船次日的晚會上出了個謎語,謎面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打《莊子》一篇名,另一位乘客宋云彬猜中謎底,是為《知北游》。葉圣陶當天在日記中寫道:“‘知’,蓋指知識分子之簡稱也?!?/p>
華中輪的乘客不多,但在北上各陣容里,算是“龐大”的一隊。葉圣陶記為“總計男女老幼27人”。宋云彬后來在一次船中座談會上擔(dān)任記錄,將同行者一一列名:“出席者陳叔通、王蕓生、馬寅初、包達三、傅彬然、張絅伯、趙超構(gòu)、柳亞子、徐鑄成、曹禺、鄭佩宜、鄭振鐸、郭繡瑩、馮光灌、葉圣陶、鄧裕志、胡墨林、劉尊棋、沈體蘭、張志讓、吳全衡及余凡22人。此次同舟者僅鄭振鐸之女公子鄭小箴、曹禺夫人方瑞及包小姐未出席耳?!边@幾乎是一個完整名單,但與葉圣陶“總計男女老幼27人”的說法尚有出入。查葉圣陶日記,有“吳全衡攜其二子”的記載,吳全衡時年31歲,兩個孩子尚幼,故為宋云彬忽略,葉所謂“男女老幼”之“幼”,顯然也是指這兩個孩子。華中輪的乘客年紀參差,名氣不一,職業(yè)各異,但從某種意義上看,具有同一個社會身份——民主人士及其家眷,唯一例外者即吳全衡,宋云彬在日記中用逗號將她與其他乘客作區(qū)別,不是沒有緣由的。吳全衡系胡繩夫人,也是這條船上唯一的中共黨員,負有護送和照管民主人士的職責(zé)。
自2月27日下午起,華中輪的乘客分批登船。因華中輪系貨船,又須隱秘行事,為避免麻煩,且遮人耳目,所有乘客都喬裝打扮一番。陳叔通、馬寅初、包達三、柳亞子等年長者扮作商人,女士扮作搭客,其余乘客則以船員身份上船,葉圣陶、鄭振鐸、宋云彬、張志讓等雖年過半百,也概不例外。宋云彬扮作庶務(wù)員,張志讓扮作副會計員,鄭振鐸和傅彬然扮作押貨員,葉圣陶、曹禺、劉尊棋扮作管艙員,徐鑄成等人也都扮作各種名目的船員。本來葉圣陶一行除他和宋云彬穿長衫外,男客一律西裝革履,此時身份搖身一變,穿著也須跟著變?!笆鼊?wù)員”宋云彬仍穿長衫,其他“船員”一概中式對襟“短打扮”,不免顯得有幾分滑稽。宋云彬日記說:“彼等皆改服短裝,殊不相稱?!比~圣陶也記:“此時皆改裝,相視而笑。”
晚9點,葉圣陶一行在李實導(dǎo)引下上船,雖已入夜,還是遇上點麻煩,所幸有驚無險。宋云彬日記記錄了這個過程:
余與彬然、尊棋、家寶、超構(gòu)先下汽艇,則有兩警士躍下,以手電筒照余面者再,余銜煙斗徐吸之,故示鎮(zhèn)定。警士指余身旁之帆布袋問是中為何物,余謂汝可檢視之,彼等遂逐一檢視而去。蓋警士視余等服裝不稱,神色慌張,疑為走私或別有圖謀者。圣陶、振鐸、蕓生、鑄成在后,見有警士下船,則趔趄不敢前,尊棋復(fù)登岸覓之,未幾相率下艇。
至當晚11時,最后一批乘客入船?;蛟S是幾經(jīng)折騰,上船后心情終于平靜下來,大家雖客居輪上,卻睡眠不錯,鼾聲四起。葉圣陶日記記:“余夜眠甚酣?!彼卧票蛉沼浻洠骸白蛳H酣暢?!?/p>
28日中午11時50分(據(jù)葉圣陶日記),華中輪起錨離港……
在海上
華中輪航行6天,于3月5日下午??繜熍_碼頭。照常理,這類長途海上旅行,多少有些乏味,對乘客來說是一種心理折磨。華中輪此行卻一反常理。從幾位乘客的日記或回憶錄的字里行間,能看到不少有意思的實況記錄,大家的心情自然也以悠然、愉悅和對未來的憧憬為基調(diào)。
徐鑄成后來在回憶錄中描述:“這艘大約不過兩千噸排水量的貨輪,艙位不過三四十個,而且只有一個等級;在臥鋪上層,有一個可擺四五個圓桌的餐廳和一個不大的甲板。這是我們臨時小集體的活動中心?!比~圣陶、宋云彬、鄭振鐸等素享“能飲”之名,又是幾十年的酒友,此時自然更不能閑著,葉甚至還擔(dān)心酒帶少了,他當天在日記中寫道:
此行大可紀念,而航行須五六日,亦云長途。全系熟人,如乘專輪,尤為不易得。開行歷一小時,傳言已出香港水警巡查之區(qū)域,可以不必戒備。于是登樓而觀之。餐廳頗寬敞,其上層為吸煙室與燕坐間。午餐晚餐四菜一湯,尚可口。余等皆飲洋酒少許,恐所攜不多,不夠消費。
宋云彬猜中葉圣陶“知北游”的謎底后,向葉索詩以代獎品。葉當晚即成七律一首,題為“應(yīng)云彬命賦一律兼呈同舟諸公”,隨后“傳觀于眾,頗承謬贊”,并引發(fā)唱和潮。第二天,柳亞子、陳叔通、張志讓、宋云彬紛紛寫成和詩。葉圣陶詩曰:
南運經(jīng)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fù)何求。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
柳亞子不愧南社先驅(qū),連篇賦詩,一路暢吟,寫了30多首詩詞,尤以開船當天所作最能代表他及同舟人士的心境:“六十三齡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風(fēng)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p>
從啟程的第二天起,華中輪乘客每天開一場晚會。柳亞子3月2日記:
黃昏開晚會,陳叔老講古,述民初議和秘史、英帝國主義者代表朱爾典操縱甚烈,聞所未聞也。鄧女士唱民歌及昆曲,鄭小姐和包小姐唱西洋歌。云彬、圣陶唱昆曲。徐鑄成講豆皮笑話,有趣之至。王蕓生講宋子文,完全洋奴態(tài)度,荒唐不成體統(tǒng)了。
由此可見,華中輪上的晚會是一種不拘形式、不拘內(nèi)容的即席即興式的活動,恰如葉圣陶所言:“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相兼?!币蛲壅卟环ψ悦癯跻詠淼母鹘缑?,晚會上的述往和漫談頗引人入勝,像柳亞子聞所未聞的“陳叔老講古,述民初議和秘史”。葉圣陶則記下更多的話題,如“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陳叔老談民國成立時掌故”“柳亞老談民初革命”“家寶(曹禺)則談戲劇而推及其他”“包達老談上海掌故”“云彬談民十六后,楊皙子(即楊度——引者)曾贊助中共”……宋云彬曝料楊度一事,引舉座嘩然。宋曾為早期中共黨員,因知楊度一直與中共有聯(lián)系,并于1929年秘密入黨。后來黨史學(xué)者考證楊度入黨一事,宋云彬船中日記成為重要依據(jù)之一。葉圣陶和柳亞子一樣,也用了諸如“前所未聞”一類詞句??上沼涀髡邔@些話題僅僅一筆帶過,沒能給后人留下實質(zhì)性的史料。倒是報人徐鑄成憑著敏感的職業(yè)嗅覺,在與幾位長者的閑聊中積攢了不少“料”,后來陸續(xù)寫進《舊聞雜記》一書。
晚會的另一主題是即興表演,葉圣陶所記甚為細致,尤其是前兩場晚會,有羅列節(jié)目單的意思,如3月1日:“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張志讓——引者)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月2日:“余與云彬合唱‘天淡云間’,此在余為破天荒,自然不合腔拍。鄧小姐唱《刺虎》,頗不惡?!比~又記,當日晚會結(jié)束時,“謀全體合唱,無他歌可唱,仍唱《義勇軍進行曲》,此猶是抗戰(zhàn)時間之作也?!卑肽旰?,這首歌曲被一屆政協(xié)確定為代國歌,船上出席政協(xié)會議的十幾位民主人士想必都投了贊成票。3月4日是華中輪靠岸前的最后一晚,晚會照常,葉圣陶在日記中寫道:“七時起開晚會,至十時而止。船上人員均來參加,兼以志別,興致極好,甚為難得。歌唱甚多,不悉記。墨亦唱《唱春調(diào)》四句,則破天荒也?!敝链?,葉圣陶夫婦都“破天荒”地表演了節(jié)目,可見船上晚會的氣氛和感染力。葉圣陶還在日記中感慨:“今夕晚會,人各自忘,情已交融,良不可多得?!毖哉Z間含著幾分不舍。
集體活動之外,乘客間免不了還有不少私下交流。葉圣陶日記3月2日記:“早餐后坐頂艙中與諸友閑談,意至舒適。”3月3日:“叔老為余談袁世凱稱帝,英國公使朱爾典實慫恿之?!贝耸玛愂逋ㄔ谇耙惶焱頃弦呀?jīng)述及,大約葉尚有深究之意,私下再細討教,并在日記中寫道:“余因謂叔老,此等事宜筆記之,流傳于世,以見其真。”而陳叔通所述如真“筆記之”,倒很適合刊登在十年后創(chuàng)辦的《文史資料選輯》上?!埃ㄎ纾╋埩T,與亞老閑談頗久……”3月4日記:“叔老錄示舊作二首,皆極渾成……”
到了山東
3月5日下午,華中輪在煙臺靠岸。登陸后,“華中輪的乘客”便化為“民主人士一行”。此后,他們交錯乘坐汽車、火車等交通工具,一路顛簸;住宿、飲食等更難免因陋就簡或不對口味,實為對解放區(qū)生活的一次切身體驗。
民主人士一行登陸后,即分乘汽車進入煙臺市區(qū),會晤市長徐中夫和膠東軍區(qū)參謀長賈若瑜。葉圣陶記:“晤徐市長及賈參謀長……徐賈二君態(tài)度極自然,無官僚風(fēng),初入解放區(qū),即覺印象甚佳?!眱晌弧败娬啄X”當日設(shè)晚宴,并用當?shù)靥禺a(chǎn)張裕葡萄酒待客,宋云彬一句“余飲十余觴”,不僅展示了他的豪飲做派,也道出了酒桌的熱烈氣氛。
第二天(3月6日),中共華東局和華東軍區(qū)舉行正式宴會和晚會,歡迎民主人士一行。當天一早,華東局秘書長郭子化和宣傳部副部長匡亞明專程從青州趕到煙臺。徐鑄成回憶:“正式歡宴,席設(shè)合記貿(mào)易公司,菜肴豐盛,佐以煙臺美酒,賓主盡歡。”晚6點,煙臺黨政軍民“歡迎來煙民主人士大會”在勝利劇院舉行,這是民主人士參加的頭一場歡迎儀式,葉圣陶記下了這個場面:
全院滿座。我輩居池座,為被歡迎者。先由徐中夫市長、郭子化秘書長致詞,我人由叔老、亞老、絅老三位演說。于是開戲,演《四杰村》《群英會》兩出,唱做皆不惡。演員一部為戲班中人,一部為部隊中戰(zhàn)士,有此成績,可稱難得。
自3月7日起,民主人士一行開始陸路之旅,并臨時自發(fā)組團,柳亞子日記這樣記載:“在客廳開會,推定叔老為臨時團長,云彬為秘書長,體蘭、尊棋、郭秀瑩女士為干事?!蔽顼埡蟪尚?,行李裝卡車,人則分乘不同汽車。當晚9點,民主人士一行抵達距萊陽30里的三里莊,分別被安排到村民家借宿。此行人士中除王蕓生和曹禺外,都是南方人,以江浙一帶為多,在山東解放區(qū)的老鄉(xiāng)家過夜,自然別有一番新鮮感。柳亞子記:“宿于三里莊軍屬馬大姐家,其夫李正滋,參軍已五載矣。馬略識字,能言擁護毛主席八項條件,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文化水準之高,可以想見?!瘪R大姐實名馬俊英。2017年4月24日,中國政協(xié)文史館“北上”項目工作組重走68年前的“知北游”之路,在萊西市三里莊見到97歲高齡的馬俊英老人,老人思維清晰、記憶準確,項目組給老人看用手機搜索出的柳亞子照片,老人一眼便認出,并對當年接待柳亞子夫婦的情景作了詳細的口述回憶。
第二天是三八節(jié),葉圣陶參加了兩場集會。中午,他和劉尊棋、沈體蘭及此行人士中的女性被邀至一里外的另一村莊出席紀念三八節(jié)婦女大會。葉在日記中記下會場情景及觀感:
十二時半開會,在一院子中,婦女200多人,多數(shù)為公務(wù)員,皆席地而坐。男子參加者不過十之一。余被拉致辭,略述蔣管區(qū)婦女近況。同來之鄧女士亦發(fā)言,較余切實多多。繼之為出席華東婦女大會之代表作報告,甚長,運用新詞語已頗純熟。察聽眾神色有興者不少,皆疾書作筆記。但木然枯坐者亦多。解放區(qū)開會多,聞一般人頗苦之,不知當前諸婦女中有以為苦者否。
晚上,當?shù)攸h政軍民集會歡迎民主人士一行。會場設(shè)在田間,前列擺著炕桌,有煙茶瓜子之類招待,民主人士就地坐褥子上。對于長期在大城市生活的知識分子,如此儀式顯得別開生面?!皻g迎會僅郭老(郭子化——引者)略說數(shù)語,無他嚕蘇?!保ㄈ~圣陶日記)隨后演了四出反映解放區(qū)生活及軍隊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節(jié)目。柳亞子觀后甚為感慨,主動申請登臺發(fā)言,宋云彬記:“柳亞老自請講話,頗慷慨而得體。”3月初的北方,并不適于夜晚戶外活動,但民主人士們?yōu)榻夥艆^(qū)的氣氛所感染,已不覺其冷。徐鑄成也有同感:“連日所見、所聞,意識到我們已由舊世界、舊時代開始走進一新天地、新社會矣?!?/p>
3月9日,一行人整天都在路上。早8點出發(fā),從三里莊到濰坊不過240里,今天一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當年卻走了11個小時?!肮份^前益壞,顛簸殊甚?!保ㄈ~圣陶日記)一行人晚上9點終于抵達濰坊市一個四合院式的招待所,吃完晚飯已是半夜了。當?shù)亟哟麄兊囊粋€副市長姓臧,是此行不少人的熟人——臧克家的本家。
第二天(3月10日)下午,一行人將乘火車往青州,在濰坊有大半天閑暇。市政府招待客人到電影院看了場蘇聯(lián)電影,葉圣陶感覺“殊不見佳”,宋云彬則直言“自始至終余不知其演為何本事,詢之萬家寶(曹禺——引者),亦搖頭答不知”。散場后眾分兩路,一路登城墻,聽解放軍實地介紹攻城經(jīng)過;另一路去參觀一個開辦不久的一圖書館。下午3點后,一行人抵濰坊火車站,當?shù)罔F路部門專門加掛兩節(jié)車廂。晚6點10分,車發(fā)濰坊,宋云彬、葉圣陶、徐鑄成等在車中大談京劇與昆曲,“興致甚好”(宋云彬日記)。
3月10日早8點,民主人士一行抵達青州。青州時為中共華東局和華東軍區(qū)所在地,黨政軍不少負責(zé)人都到車站迎候民主人士。一行人出站后,驅(qū)車至一教堂改成的招待所,“屋頗寬暢,作憩之頃,有如歸之感”(葉圣陶日記)。民主人士一行在青州停留三天,這也是他們此行陸路逗留時間最長的地方。不必匆忙趕路,他們可以騰出精力,細品解放區(qū)的面貌與風(fēng)情。
在青州的三天,民主人士一行出席了中共華東局的歡迎宴會和晚會,參觀了當?shù)氐谋S汉徒夥跑姽俳虒?dǎo)團,還與羈押于此的杜聿明進行了談話。柳亞子抽空詩書一體地擺開架勢創(chuàng)作,遍送華東局負責(zé)人,12日記:“下午,寫字九幅,分贈舒同、彭康、袁仲賢、劉貫一、宋裕和、鄭文卿、郭子化、匡亞明及康生,人系一詩,構(gòu)思尚捷,康不在坐,他人轉(zhuǎn)請,余則均朝夕見面之首長也。”
3月11日下午,民主人士一行驅(qū)車25里,來到華東黨政軍機關(guān)所在地——閔家莊。先開了一個簡短的茶話會,柳亞子記:“與舒同先生傾談極暢?!毕挛?點開宴,宋云彬記:“有白酒,余飲五六杯,微有醉意矣?!蓖?點,一行人被導(dǎo)入一個由十間草屋改成的帶舞臺的大會堂,出席中共華東局和華東軍區(qū)為他們舉行的正式歡迎大會,華東軍區(qū)政治部主任舒同主持大會,山東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致歡迎辭。宋云彬在日記中寫道:“有一司令官名許世友者,發(fā)聲宏大,措辭簡捷,余笑語同座者,此莽張飛也?!泵裰魅耸恳恍兄械年愂逋?、柳亞子、曹禺、葉圣陶等八人應(yīng)邀登臺發(fā)言。賓主致辭后,照例演戲——評劇四出:《空城計》《三岔口》《御碑亭》《蘆花蕩》。柳亞子、葉圣陶、宋云彬、徐鑄成都給予“唱做俱佳”的評價,馬寅初則中途退場。葉圣陶記:“馬寅老見王有道休妻,惡其思想荒謬,不尊重女性,不欲復(fù)觀,先行返寓。此老看戲而認真,亦復(fù)有趣。”待眾人散場后回到住處,已是第二天凌晨兩點。
3月12日下午,民主人士一行由舒同陪同,來到青州城北40里外的蕭莊,參觀解放軍官教導(dǎo)團——即收容國民黨被俘高級軍官的場所?!缎扈T成回憶錄》所記甚詳,尤其是穿插憶及抗戰(zhàn)期間,徐鑄成作為記者在桂林與王耀武有過幾次接觸,并曾是王公館的座上客,也算有舊,幾年后再見面,王卻成了階下囚,這多少有幾分戲劇性。以下是徐氏對蕭莊之行的回憶:
六年前,我在桂林工作時,與王耀武曾見過兩三面……有一次,文彬告我:“王耀武想見見你,后天特在其公館宴請。”屆時,我與誠夫、李俠文、馬廷棟、黎秀石等赴約。室內(nèi)外陳設(shè)和那天宴會的豐盛,在那時的桂林,都屬罕見。最有趣的,主人曾不斷問我們:“照外國規(guī)矩,此時應(yīng)酌什么酒?照國際慣例,此時是否應(yīng)遞上手巾?”可以說,主人很謙虛,“每事問”。也可見那時他已有雄心,抗戰(zhàn)勝利后升任方面大員了(那時,他已是蔣的王牌軍之一,1945年奉派接收山東,被任山東省主席兼綏靖區(qū)司令,直至濟南圍城被俘)。
這次我去“軍官團”時,身著一件舊棉袍。他大概俯首未加注意。等到舒同依次介紹到我時,他抬頭注視,并對我微笑點頭。舒同在旁邊看得清楚,輕聲問我:“你和王耀武認識?”“是的,六年前在桂林交往過?!薄澳呛?,等一會兒參觀他們宿舍時,你找他個別談?wù)?,了解他目前的思想情況?!睍詈?,柳亞老對他們“訓(xùn)話”,勸他們“回頭是岸”。
宋云彬當天日記:“王耀武被俘后送入軍官團,忽有所悟,自撰一聯(lián)云:‘早進來,晚進來,早晚要進來。先出去,后出去,先后都出去?!謱懸粰M額:‘你也來了!’”
3月13日下午,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的國民黨原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被解放軍用卡車送至招待所,諸民主人士與其談話。杜因名列戰(zhàn)犯,加戴腳鐐,與王耀武等不同。據(jù)葉圣陶觀察,杜“顏色紅潤,服裝整潔,殊不類階下囚”。民主人士紛紛歷數(shù)并質(zhì)問其罪,杜則“皆言不知其詳”。葉圣陶在日記中分析:“一般印象,渠或亦知必將判罪,故態(tài)度與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釋放也?!笔旰?,上列被俘將領(lǐng)如杜聿明、王耀武、牟中珩等,都陸續(xù)成為全國政協(xié)文史專員,余生以文史資料工作為職業(yè),后來又陸續(xù)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與此行民主人士中的許多人同堂開會,共商國是。這自然是雙方當時都沒有料到的后話。
3月14日一早,民主人士一行抵濟南,市委書記劉順元、市長姚仲明等到車站迎接。他們在濟南游覽了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諸景,參觀了圖書館、博物館、華東大學(xué)(齊魯大學(xué)舊址),并與當?shù)攸h政負責(zé)人座談。葉圣陶記:“飯后開座談會,各人問攻下濟南經(jīng)過,及接收濟南后之處理方法,由黨政各位答復(fù)甚詳?!彼卧票蛴洠骸坝嗵岢鲈儐枺涸诖饲闆r下能容許私人辦報紙否?惲逸群作答,謂日前私人辦報,事實上甚為困難云云?!?/p>
民主人士一行未在濟南過夜,座談會后直奔火車站。下午4點車發(fā)濟南,但這恐怕是他們近20天旅程中最難忘的一宿。一行人先乘火車到桑梓店,時天已擦黑,然后是一夜的苦樂兼程,途中還遇見南下參加渡江戰(zhàn)役的四野部隊。葉圣陶所記甚細:
四時登火車,徐徐開行,經(jīng)數(shù)小站而至桑梓店,已入暮矣。自此至滄州四百余里,鐵路尚未修復(fù),須至下月初方能通車。一路見路旁積儲糧秣甚多,又見南行火車載炮車及馬匹,云是東北方面入關(guān)者。此皆渡江之準備也。我人火車上所攜汽車悉落地,分配乘載,夜八時始開行。一路顛簸殊甚,手足并須用力,乃大疲勞。初嘗迷路,找不到公路,走冤枉路不少。然月色甚佳,空氣不太寒,夜行經(jīng)驗亦復(fù)有趣。在臨邑打尖,已過十二時。復(fù)開車到德州,天方微明。
德州是民主人士一行在山東解放區(qū)經(jīng)過的最后一站。3月16日早8點,一行人乘汽車繼續(xù)北行。當晚8點,一行人抵河北滄州。17日晚,鄧穎超、楊之華等從石家莊到滄州迎接民主人士一行,葉圣陶記:“之華已二十余年不見,漸漸老矣。”葉圣陶印象中的楊之華,還是上世紀20年代末瞿秋白夫婦去蘇區(qū)前在上海生活時的少婦形象。晚10點,車發(fā)滄州。
3月18日上午10點,民主人士一行經(jīng)過近20天的海陸兼程,抵達北上目的地——北平。先期北上的沈鈞儒、郭沫若、馬敘倫等幾十位民主人士及北平市長葉劍英、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到車站迎接。隨后,民主人士一行被接入北平六國飯店,“知北游”行程至此結(jié)束。
值得一提的是,華中輪的乘客中的絕大多數(shù)民主人士,作為各界代表,出席了半年后在北平召開的一屆政協(xié)會議。他們是:柳亞子(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馬寅初(無黨派民主人士)、宋云彬(中國人民救國會)、曹禺(中華全國民主青年聯(lián)合會)、陳叔通、包達三、張絅伯(全國工商界)、沈體蘭(上海各人民團體)、鄭振鐸(中華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葉圣陶(中華全國教育工作者代表會議籌備委員會)、張志讓(中華全國社會科學(xué)工作者代表會議籌備委員會)、劉尊棋、王蕓生、趙超構(gòu)、徐鑄成(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籌備會)、鄧裕志(宗教界民主人士)。
?。ū疚淖髡邽橹袊f(xié)文史館研究員)